《挥墨刺山河 [穿书]》草木东方

19、第 19 章

　　落日的最后一抹霞光隐入夜色前，满堂宾客尽数入了座，盛鹤坐在席位上，抬头就能与那位和自己“撞衫”的秋大才子相见，心情别提什么滋味了，还好那个酸唧唧的书生不知道又吃错了什么药，刚才还胆大包天地调戏太子殿下，这会儿又老实了下来，垂眸坐在那里，连视线都没往太子殿下那里瞟，活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秋桀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慈眉善目的护国法师，闻一在护国法师后面，正斜倪着秋桀的背影，目露谴责与鄙夷。

　　太子殿下把对面那俩人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斩钉截铁地在心里下了定论——是了，姓秋的绝对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宫女将殿内灯烛尽数点亮，金殿门大敞着，从殿内向外望去，宫灯漫天，亮如白昼，王公公站在御座旁，高声宣禀：“陛下到——”

　　满座朝臣宾客闻言起身，刚要行礼，那位天子已经登上了御座，朗声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我自家宴席，随意即可——坐，都坐！”

　　闻一听了这一番简短又囊括了好几层意思的话，偷瞄着那位数次被自己误认为二百五的天子，登时想抽自己两巴掌——这哪儿是二百五啊，这整个一人精啊。

　　闻一大师算是看明白了，太子殿下和圣上都是笑面虎，表面上的随和与体恤都只能算是帝王家的基本素养，咱们这位陛下背地里对抱山阁下死手，转身还能与诸位朝臣谈笑风生，那句“自家宴席”更是对图丹使臣一个赤|裸裸的下马威——好人他也当了，立场他也表明了，该得的他也一样没少，竟然还能让别人以为他是个二百五……

　　这哪是帝王啊，这分明就是修炼得道的深山老妖精！

　　“深山老妖精”如有所感地朝他看了过来，目光不动声色地将闻一审视了个遍，而后眼角一弯，把闻一大师笑得冷汗直冒，只见这位天子正要开口，眼光忽而被某个红衣身影吸引了过去……

　　“秋先生？”皇帝诧异地对着秋桀道，今日这场夜宴，宫里自然也邀请了秋桀，只是据送信太监报，这几日他们每次送请柬去，秋桀都不在府上，小厮说是主人出了远门，这才作罢，今日……

　　皇帝的目光落在秋桀的席位上，秋桀现如今虽是华京第一大才子，但成名的时间短，与实力强大的朱紫阁自然不在同一阶位，那么他此刻坐在这里……

　　皇帝瞬间明白了过来，随即哈哈大笑：“原来先生就是这天下文人之首，子乌先生！”他抚掌而叹，想了想，又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秋桀微笑颔首。

　　“陛下，”王公公上前一步，低声禀道：“长公主府上差人来报，说长公主身体抱恙，今儿就不来了。”

　　骜川：“晏儿病了？”

　　闻一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刚松一口气，抬眼才发现对面盛鹤旁边有个席位是空的——想必就是那位长公主，他想到这里，忽觉有道视线向他射来，闻一提心吊胆地望过去……看到了对面坐着的盛元泼。

　　盛元泼蹙眉盯着护国法师后面那位泥脸和尚，觉得眼熟极了，不由地想到他剿匪路上碰到的那辆拦路马车和驾马的黑脸和尚。

　　……只是，当时那辆马车跑得太快，他压根没看清那位咧着嘴笑的傻逼到底长什么样，二皇子又仔细地看了看闻一，觉得又不太像，这位护国法师的亲传弟子……比当时那个和尚白。

　　“嘶——”
　　盛元泼眉头凝重了一分，甚至往前探了探身子——这和尚多看两眼，怎么又和那天在抱山阁山脚的一战里，前来围攻他的五个和尚中的其中一个有点像？

　　但那天晚上光线太暗，二皇子这个大瞎眼也没看清那位黑脸秃驴的长相……他兀自思索了许久，重新抬眼审视着闻一，就见那位护国法师的亲传弟子一脸沉静与高深莫测，察觉到他的目光，还微微向他一点头，姿态又从容又不卑不亢。

　　盛元泼那颗猜疑不定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是了，不会是同一个人的，这天下长得黑的和尚那么多，且在外遇到的那俩黑脸和尚一看脑子就不大好使，怎可与护国法师的亲传弟子相提并论？

　　那边，皇帝听闻长公主身体抱恙，关切地问了几句，才不大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对王公公嘱咐道：“命太医去长公主府看看，仔细诊断诊断，回来同我细说，不要耽搁。”

　　王公公应了，道：“陛下，吉时已到，是否现在行拜礼？”
　　皇帝望了一眼满座宾客，点了点头：“好，拜礼，开宴。”

　　按照往年，初夏夜宴开前，需要进行三次拜礼，分别为“敬天”“拜皇”“互礼”，闻一没参加过夜宴，也没听说过这种拜礼方式，在王公公宣布“行拜礼”后，战战兢兢地跟着老和尚起了身，余光一瞥，发现秋大才子早就站了起来，正背着手朝盛鹤的方向看。

　　那和尚也说不清自己怎么的，竟然从秋桀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愉悦。

　　闻一大师本能地起了一丝戒备心——完了，这老东西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王公公扯着嗓子高声喊：“一拜，敬天——”

　　盛鹤与满座宾客转身面向殿外，齐齐躬身拜礼，余光忽然瞥见秋桀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脸不敬神佛的懒散模样。

　　察觉到太子殿下的目光，那位狂徒眸光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弯下了金贵的身子，只是没行礼，且秋大才子边弯腰，边笑着侧头瞧盛鹤，一副逗人玩的姿态。

　　从闻一的角度偷瞄过去，只能看见秋桀背在身后的手，那位大才子右手指节闲闲地敲着左手掌心，敷衍得极不走心。

　　“起————”

　　众位宾客起身，太子殿下目不斜视，没理会那个脑子有泡的酸书生。
　　闻一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二拜，拜皇————”

　　一众宾客转过身，向着御座天子深深拜礼，闻一生怕那位狂徒找死，紧张得耳朵都支棱了起来，忽听秋桀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和尚悄悄地扭过头，本以为会看到秋桀宁折不弯的身影，却没料想那位大才子竟然主动对天子欠了欠身。

　　……尽管这人浑身上下没一处透着顺从，两手也仍是背在身后的，但这种姿态在秋桀身上已经堪比铁树开花了。

　　闻一在心里“啧”了一声，心想：“秋桀从良了，那……”
　　我长出头发还会远吗？

　　那和尚还没感叹完，瞥见秋大才子又缓缓地扭过了头，朝太子殿下看了过去，盛鹤虽目不斜视，但余光仍是捕捉到了那抹红色身影的细微变化，神色不自然地一僵。

　　“起————”

　　秋桀倏地直起身，脸上浮出一抹非常莫测的笑意，太子殿下也起了身，面向秋桀的那一刻，忽然肉眼可见地怔了一下，脸色霎时变得复杂起来。

　　闻一还没来得及思索怎么回事，就听王公公道：“三拜，宾客互礼————”

　　闻一：“……？”
　　闻一：“！”
　　闻一：“。”

　　电光火石间，闻一大师全明白了，心情转了十八个弯，最终停留在一种看透一切的超然里。

　　……他还道是这位狂徒重新做人了，竟然会对着天子折腰，闹了半天，人家大才子拜的压根儿不是天子——是高堂！

　　他差点忘了，这可是秋桀自己写的书！什么红衣太子、三拜之礼……其实全是那老东西自己的趣味，他把一腔私心揉进故事里，还刻意安排一个不存在的“子乌先生”，此等下流下贱下三滥的行径，着实为闻一所不耻！

　　“秋桀……”闻一调动了所剩无几的理智，克制了上前掐死那个老东西的冲动，但没憋住声嗓，那和尚使了老命压低了嗓音，用不会被第二个人听到的声音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好、不、要、脸！”

　　宾客满堂的金殿上，众人转向各自的对面席位，互相俯首拜礼，太子殿下微微挑起了眉梢，打量着对面那个“子乌先生”，目光在两人的红衣上逡巡而过。

　　秋桀不懒散了，甚至不再背着双手，除了嘴角与眉梢里那抹盖也盖不住的笑意，整个神色几乎有了点严肃的意味，只见秋大才子缓缓举起双手拢至身前，比墨还要幽深的眼眸紧紧盯着盛鹤，双目柔亮地不可思议，但其间混杂的情绪却汹涌无比。

　　仅仅只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动作，但盛鹤看在眼里，竟觉得好似被那人午夜梦回时千锤百炼地肖想过一般，他每一截弯下的脊梁都郑重无比，透着浓浓的、朝圣般的意味。

　　盛鹤轻轻地眯起了眼，思绪不由自控地从金碧辉煌的宫殿飘了出去，脑中浮现出那日抱山阁一战里，秋桀亲手将意图偷袭他的死士抹了脖子的场景。

　　他还记得那夜篝火明亮，秋桀苍白的脸上被镀了一层艳色，几乎好看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意味，只一眼，就此印在了太子殿下的脑海里。

　　而此刻，盛鹤端详着一身红衣的秋桀，那人眉目间的疏狂与野气被艳丽的红无限扩散，光影沉没在他起伏的眉骨与鸦羽般的睫毛中，又尽数收拢进那双碎亮的眼眸里……他的姿态从容而低柔，又好似压抑着万千激烈的冲动和言语。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已经足够荒诞不经，让人联想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阎魔，美丽、诱人且侵略感十足。

　　太子殿下被那人鲜红的唇色晃了一下神，再回神，满座宾客正躬身敬拜，盛鹤眨了眨眼，在对面那人越来越汹涌而明亮的目光下，拢掌于前，略带犹疑与凝重地，向秋桀回拜了一礼。

　　鲜红的华服在金殿宫灯里熠熠生辉，他们相互敬拜，天子见证，群臣作陪。

　　夜色深又沉，远不及写书人早已坠入渊底的妄念深，也远不及那人写到笔锋都枯烂的墨色字迹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