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轩裳无计 ...
-
城中妙手萧九贤很快就被请来了,他常替府中女眷诊脉,与国公府算是熟识。增辉也顾不得涵养礼数,待他一把完脉,便立请至外间细问。萧郎中素来处事温和,不紧不慢答道,“七小姐脉象奇特,时而虚悬,时而平和,观其面色,似气血有亏,请丫鬟抚其身,身躯手心发热汗出,然头凉无汗,神似偏伹之症,但表象大不同。国公爷,这样的症候,在下从未遇见过。”
增辉失声道,“这是怎么说?”
萧九贤见他双目圆瞪,声音发颤,举止间已失了平日的庄重,确是真个着急,这才说,“在下虽未见过,但听过。太医院的胡供奉与学生有几分私交,曾说起,为宁王殿下诊过这个脉象。”
嗯?增辉心中狐疑顿起,打量一番郎中,萧九贤神色镇定,态度自如,再看看里间,湘颖昏睡,一干奴婢诚惶诚恐站着,何氏坐在一边偷偷抹泪,他低下头,来回踱着步子,掂量思忖。末了,抬头凝视郎中,徐徐道,“依先生之见,目下该当如何?”
萧九贤早有成竹,便道,“听说昨日进香不成,神佛之事本就难说,一时邪祟冒犯也说不定。观小姐症候,目前还算平静,学生先开些安神定惊的丸药吃着,只要不生凶险,便可慢慢将养。”
增辉长哦了一声,点着头,暗觑一眼萧九贤,忽地叹息,“舍妹年幼,尚未婚配,便得此怪病,叫她日后该如何自处?我愧对先人啊。”说着越发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不已。魏安和萧九贤忙上前劝解,安抚增辉坐定,萧九贤实感歉意,当下表示,“国公爷万勿忧心,学生虽不才,此番也当全力医治小姐。医者只知药石,断不敢妄议是非。”
得他这样承诺,增辉方才抬起头来,连连抱拳,想是心中伤感,身心疲乏,一时倒无他话,吩咐总管,“好生款待先生。”说罢,无力地让了让便又颓坐下,萧九贤淡淡谢过,便由魏安引着下去开方取药支帐。
那边厢何氏听说先生离去,便过来询问病情。增辉缓缓摇头,何氏看他脸色凝重,只道是湘颖不行了,不禁失声哭出,边哭边道,“昨日五弟陪着她,回来就说头疼,晚饭也没吃,我只道一时不爽,谁料……”何氏擦了把眼泪,却见增辉坐着无动于衷,冷眼打量自己,一时无措,懦懦唤了声老爷。
增辉寒着一张脸,霍地站起来,厉声道,“元庆、元杰几人呢?姑姑病成这样,还不快过来伺候着。”何氏见老爷动怒,慌忙应承,着人去叫。增辉见她惊惶,恐怕过了,便放缓了声音,“七妹的事,夫人多费心,你们姐妹几个也到庙里去上上香酬酬神,唉,尽人事听天命吧。”何氏哪敢不应。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到几个姨娘那里,颠颠地都过来献殷勤。一进门,就见老爷动怒,夫人一副泪容,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个掏出绢子来宛转娇啼,只哭得何氏乱了心神,混没了主意。
恰在此时,东宫来使到了。宦官王钺见魏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不禁楞住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问国公爷,增辉只是长吁短叹,翻来覆去就是四个字,“舍妹无福。”跟着去了后堂,只见一干女眷哭得咿咿呀呀,家下人等都低眉垂首不敢出大气,最后还是魏安说清楚了原委。王钺也吓了一跳,“如此严重,请的哪位郎中?”魏安回说请了萧九贤,王钺点头道,“萧先生医术是极好的,不过,既是难症,不妨请太医院的供奉们也来瞧一瞧才好啊。”
增辉听他这样说,又盯着自己看,知道事发突然,由不得人家不信,只好硬着头皮答,“正是想如此,不过太医院有名的供奉现都在东宫,眼下这个时节,做臣子的断不敢惊扰殿下,还想请公公设法一二。”王钺一听,心道,“你堂堂国公爷不敢,我更不敢了。这个时候在上头跟前提疑难杂症,岂非找死?”于是嘴上打着哈哈,却也不接这茬。增辉一颗心放下,又恳请道,“舍妹此番辜负了娘娘的恩典,我想待她病愈后,再请觐见,届时烦请公公多多提点。”说着使了个眼色给魏安,魏安会意,悄悄递上一张银票。王钺心领神会,嘴上安慰几句,便回宫复命。
魏增辉送罢来使,见何氏几个依然聚在湘颖房中,没好气道,“得啦,都散了吧,在这儿也没用,去庙里问问菩萨吧。”又喝命魏安,“去,把昨儿跟着小姐出门的、下房里的家奴都拷起来。”众人只道他心中悲恸,脾气不免乖戾,谁也不敢有异议。
东宫同样也不平静。
太子殿下今儿又昏厥了一次,痰淤于中,险些就过不来了,太医们开不出良方,只在拖延而已。允燑伺候于父王床前,已经数日不眠不休,脸色灰黄,双目充血,甚是憔悴,徐妃心疼,劝他将息片刻,他只是不肯。
徐妃走到床前,挽起袖子,早由人打过一盆水来。她像往常一样,轻轻拧干巾帕,温柔地替丈夫擦拭手脸,又仔细地梳理了鬓发,时不时还问一两句,水热吗?可要抿重一些?彷佛眼前的夫君并非不省人事,依然是他们夫妻间的闺房斯磨。收拾得整整齐齐后,她方才正襟坐下,眼看着丈夫,柔声道,“殿下,妾身瞧过那几人,都是很好的女子,还请殿下裁夺。”说着停了片刻,彷佛在听丈夫的回答,然后又说道,“早定下来,年下便可纳娶,或许明年,殿下即以抱孙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允燑忍受不住,唤了声“母亲”,跪在徐妃膝下轻轻啜泣。“休要如此,你父亲睡着了,看惊动了他。”徐妃拉起儿子,她何尝不难过,只是自夫君病重不起,她便知道眼泪是救不回他的,“允燑,母亲除了你父亲,往后便只能依靠你了。你若还是这样经不住事,我们母子二人该何以为生呢?”
允燑未及回答,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两人回头看去,一位黄袍老人缓缓步入,五爪金龙的团绣补子赫然夺目,正是今上洪熙皇帝。徐妃就地跪下,允燑却膝行几步,扑入洪熙怀中,“阿翁——”这一声寻常百姓家的祖孙称呼,唤得洪熙心疼不已。他听说太子情形不好,特地赶来,不想就看见刚才那一幕,徐妃贤德,允燑纯孝,自己的儿子怎就无福消受呢?想自己安享天下三十年,万事皆足,临了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天下第一富贵又如何?此时的他,不过就是个寻常的伤心老人。洪熙颤巍巍伸手抚摸着孙儿的头发,比起上次看见,神容憔悴了许多,此刻抱着自己更是哭得哽咽难言,想他年少失牯,无有扶持,自是感到孤苦。联想到自己幼年情形,心中大恸,只得一声“苦了你了”便说不下去。
一干臣子早都跪下陪着伤心。太子宾客齐铭、黄皎此时连连磕头,乘机将一幅画轴奉上,只道“恳请皇上垂怜”。洪熙展开一看,不禁愣在当间,止不住的伤心悲痛、前尘往事一起涌上来,朝着众人摆摆手,连着两声罢了罢了,便踉跄着向外走去,宦官们忙高喊一声,“起驾回宫!”
皇帝走后,徐妃留下了齐铭黄皎。方才献画,她着实有几分担心,他们兵行险招,最怕得便是弄巧成拙,方才皇帝的态度,真看不出是吉是凶。不过齐黄二人倒不以为然,劝慰王妃,又力表了心意,表示誓死拥戴长孙殿下。徐妃听了颇为感概,“患难见忠心,魏国公便是一例,殿下往日待他如何,而今他却借口,只不想把妹妹嫁来罢了。”说话间恰好王钺进来,听到半句,想着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急忙就替魏家分辩,却没留意齐铭在后。齐铭素来瞧不起宦官,称他们是谄媚畸人,猪狗一般,从没有好颜色。此刻见王钺敢贸然议政,大喝一声,“阉人住口,快快滚出去。”王钺吃了个瘪,怏怏退下,心中恼恨。
黄皎另有看法,“王妃息怒,魏增辉一向鄙薄老四,倒不一定是借口,再看看无妨。老国公爷生前深得皇上信任,魏家一门竟出了两位国公,一位侯爷,三位王妃,若是现在小女儿能襄助殿下,确实对殿下有莫大裨益啊。”徐妃直摇头,“不管真假,既然沾上病字,我都不想了。原是冲喜的,万不能触了霉头。”齐铭却不同意,“一定要查明真假,这关乎臣子忠义,若是有心回避,齐某定不能饶他。”
徐妃见他一派凛然,想想也是,此刻万不能容下贰臣,便点了点头,又道,“几位王爷都借口有事,待着京城,不肯回藩地,却是如何是好?国赖长君,说这话的臣子不少,只怕皇上心思被说活了。”
黄皎哼哼冷笑,“那几人倒也不必担心,至于老四,他若不想回,索性便不让他回了。”
其实黄皎的猜测倒是不错,增辉没有半点投靠燕王之心。晌午,燕王以探病为由来到国公府,不想却被拒之门外,言称小姐病重,府上人等不见外客。燕王面上涵养功夫,心中实恨,原以为增辉得罪了东宫,总该要留几分余地给自己,不想还是那么死硬,越发要在此时表白撇清。他想,既已出门了,管他有无盯梢,索性就放开来,转身便去了隔壁——增辉的弟弟——齐国公增绶的府上,两人推杯换盏,赏歌听曲,宴至黄昏,燕王方才回府。
未至府门,老远就看见贾圆候在门口东张西望。燕王一激灵,酒醒了大半。若不是重要事情,贾圆绝不会如此。恰好贾圆也看见燕王车马,匆匆跑过来,刚喊了声王爷,便被他止住。车马进了府,他也来不及换装,携着贾圆直奔书房,这是平时议事的地方,没有吩咐谁也不敢进来,“出了什么事?”
“宫里有消息了。”贾圆递上一管毛笔,燕王取下羊毫,从笔杆里抽出一卷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就着灯下看完,随手便放在烛火上,看着最后一丝竹纸化为灰烬,燕王眉头打了个结。“王爷,到底何事?”贾圆轻声探问。
燕王吸了口气,想想还是不明白,便问,“你听说过东宫手里有幅要紧的画嘛?”贾圆茫然,便问,“公公也不知道吗?”
“他没有亲见,听说的。还有,殿下只在今明了。”
贾圆一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来得这么快。“王爷,现在怎么办?”
“去,告诉真人,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是!”贾圆答应一声正准备退下,忽然外头院子里有人高声回事,“王爷,宫里来人了,说皇上急召王爷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