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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愁前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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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问到这个,湘颖越发得意,比手画脚向他解释。今日她原是约了冯府的小姐悦意同去静海寺上香的,因自己的五哥思慕人家,便给他们一个单独见面的机会,自己半途和丫头换了装,下了车。她看看燕王,不禁有些害羞,斯斯艾艾,“五哥和冯姐姐两个,呵呵,我可不好意思杵在那儿,就来找你啦,真巧,竟碰上了。”
燕王仔细审视湘颖,那一双晶亮夺目的眸中,除了内心满满地喜悦,便是一览无遗地纯净无私,仅仅是意外的相遇吗?他神色一闪,王顾左右,“你倒是顽皮得紧,外头有什么好的?吃的玩的用的,哪一样能比得上府里,小心被你大哥知道,可要打手的。”
听到这话,湘颖不知缘何有些失落,他的口气好似大哥,总把自己当个孩子,以为有吃有玩便已知足,却不知她早已长大,今年十五了,及笄了!她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瞧,数月不见,他好像黑瘦了,脸颊都可看见棱角,双目如寒星,眉宇间更显得干练老成,其实不过三十而已。这副面相,无怪乎旁人要说他城府深沉,连大哥都说他心有贰意,他们可是嫡亲的内兄和妹夫。不过他此刻的笑容,她却真的看不出他内心所想,是喜是戏?不知觉地湘颖叹了口气,低下头,恰好看见他的手,长年征战使它变得粗粝,关节凸起,遒劲有力,手背上还有一条一寸余长的伤疤延至虎口,那是与蒙古对阵时,一支冷箭所伤。他与他的弟弟们是多么不同,湘颖想到了另一双精擅抚琴煮茶的手,手指修长,关节柔美,指甲圆润光洁,不觉又叹了口气。
燕王见她这般,不觉好笑,“这是怎么了?长吁短叹的,倒似个老夫子,你还有什么不如意?”
“是啊,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湘颖赌气道,想起早上情形又不免气馁,“大哥不许我再见你。”
“为何?”
湘颖摇摇头,不想转述大哥痛骂他的话,燕王转眸一想,便也明白了,“定是说我不守人臣之礼,心怀异志什么的,对不对?”湘颖点点头,这下论到燕王叹气了,“内兄不明白我,我也不怨他,到底不是亲兄弟,隔了一层。可是,如今连太子殿下似也误会我了,才叫我寒心啊。昨日我进宫请安,在宫门外跪了半响,也无人理会,后来辗转打听方知是不见。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嫡亲的手足啊。今日却连见一面也不可了。”说罢,又仰天长叹一声,他言及情切处,眼中似有一泊泪水盈眶。
“其实怪不得太子殿下,我听大哥说,哦,这还不能宣之于外……”湘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讲,燕王似不经心看着她,也不追问,只是那眼神确实悲伤,湘颖不忍他如此,便道,“如今东宫事皆有齐黄二人主理,殿下,已然病危!”
啊?燕王如闻惊雷,蓦地伏倒于地,似掩面轻泣。
湘颖好容易才劝住燕王,想想齐铭、黄皎所为也是过分,仗着有太子的信任,如今掌管东宫一切事务,竟如此慢待一位亲王,她安慰道,“我想这不会是殿下的意思,你若想见一面,恰好明日我要觐见徐妃娘娘,我去给你说。”
“你要觐见太子妃?”燕王目光一闪,面上还是淡淡地,“倒不曾听你说起,原来你们投契。”
“不是啊,从没有见过的。”湘颖闷闷地绞着绢子,早上和大哥的不快便是从这事开始的,大哥夸太子妃如何礼遇优容,赞长孙殿下如何敏学聪慧,这些她并不反对啊。不过就是后来多说了一句——长孙殿下比起燕王,似过于文弱,少了许多男儿气概——大哥便勃然大怒。不仅大骂了燕王,不许他们见面,还指着她说,若是明日见驾有一丝不敬,胡言乱语,他便没有她这个妹妹了。这话气得她跟什么似的,回房后发了好一顿脾气,是大嫂好说歹说才算过去。其实爹娘走得早,跟着兄嫂长大。自小大哥就偏惯,远胜过自己的女儿,但凡有什么好的,总先尽着她。为了这个,大哥的几个姨娘背地里不知抱怨了多少回,可府上规矩大,有兄嫂在,谁也不敢放肆。今儿居然这样凶她,湘颖觉得特别委屈,抬起头看着燕王,怎地他就不入大哥的眼呢?自己也就有些灰心,便道,”明天我也说不准就有机会,徐妃娘娘要见好几个人呢,冯姐姐、周家妹妹都要去的。”
燕王心里霎时明了,她口中所述二人,一个是右都督冯仑的千金,一个是吏部尚书周沈的堂妹,父兄都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员,一个制辖京畿直隶三省兵勇,一个掌管百官贬擢,均非等闲人家。太子病危,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突然召见这几家的待嫁女儿,用心昭然若揭,不是给儿子允燑选妃,为他谋得后援,又是什么?他佯笑道,“悦意潇湘,城中有名的女子都去了,允燑好福气,可是该恭喜你了。”
湘颖一愣,旋即醒悟。看他的神色,听他的口气,倒似真的欢喜一般,一时恼了,冲口只道,“你,浑说什么?”
燕王反而正色道,“允燑无论人品、才学、性情,莫不是上上之选,与你十分般配,这确是一门好姻缘,明日,你不可由着性子,要贤淑端庄,拿出你大家闺秀的品格来,以你的出身、家世,必定能中选的。”
湘颖真正急了,“连你也这样说?你还不明白我,我……”一时说不下去,几要哭出来。燕王低下头,似不敢看她,只道,“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是知道我的,你说呀。”
燕王只低着头,似有万千难言的苦衷。湘颖兀自道,“大嫂说庄重体面,女儿家即使心里喜欢,面上也不能露出来,失了端庄叫人耻笑。我不管,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丢人的,何必藏着掖着。我知道几个姨娘背地里笑我娘是摆夷女子,我也是半个南蛮子,不通汉人的礼数。大哥请了这许多师傅教我们姐妹,也是存了顾虑。可我不是六姐,不管别人怎么讲。”
“阿颖!”
湘颖不理会,依旧说着,“我只记得那一年在城外远远地看见一人,一身金铠甲,于千万人中独坐于马上,身后跟的是千军万马,个个都鸦雀无声。可他一挥手,呼声立时便响彻天地,数里外都能听到。我当时便想,这才算是真英雄大丈夫,这样威震山河的气势真叫人喜欢。也就是那一天,我们被人撞倒在地,险些就丧于路人脚下,是他救了我。老天也让他在千万人中看见了我!那个情形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不记得了吗?我喜欢的是那样的男子。”燕王自然懂她的意思,那是六七年前自己凯旋还朝的事,百姓夹道相迎,山呼声惊了牲畜,冲到人群中撞翻了好几人,场面混乱,举着小湘颖看热闹的家丁也被人挤倒,若非自己指挥兵勇列队,强行分开人群,后果的确不堪设想。回想那一年,自己好不得意,打了胜仗,儿子出生,父皇甚至还暗示了自己,可是……燕王不知觉地握紧了拳头,青筋迸出,那条伤疤斜卧于手背,勾出一条惨白的颜色,然而嘴上却道,“我已经有了你姐姐。”
“我没有让你休了她啊。”
燕王苦笑了一下,“我年岁长你一倍,只能像叔叔哥哥一样爱护你。你其实还小,不明白这些。”
湘颖万没想到,说到最后,他还是这话,心中气苦,大喊一声“停车”便要出去。燕王一把拉住她,“你要做什么?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多危险,我看你回了家,才能放心。”湘颖赌气本想拒绝,听他说“放心”又觉得心里舒服点,噘着嘴坐下,犹自绷着个脸。
燕王看看她的神情,笑了,这时才说,“你若真是不想,明日可不勉强。”
一听这话,湘颖便凝神了,又见燕王叹了口气,“谁没个三灾八病的,太子殿下这样,真令人伤心啊。”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心情也转怒为喜,笑眯眯道,“其实你也不必送我,我和五哥约好了地方,你忙你的去吧。”
“罢了,这一带你又不熟,万一和增德走岔了,倒不好。约在哪里的,我差人去那边等着。”
他难得能进京,湘颖自然是希望多聚一刻,就告诉他地方,后不放心又问,“你真的没事?不去灵山观吗?”燕王心中一惊,口中却怪道,“我去那里作甚?”
“张真人不是在那里,你今儿不是去见他吗?”湘颖奇了,明明听说燕王和那个道人时常密会,大哥就说他们心怀不轨,妄图借着所谓天象,蛊惑人心,今儿自己跑到石城门,就是想找灵山观。燕王若是不去那边,怎会这么巧碰上了呢?
谁料,这话反倒勾起了燕王的伤心,他自嘲道,“我哪儿还敢去啊,因着我的缘故,已连累了真人。现如今朝中说他什么的都有,只差获罪下狱了。我竟不懂了,道士们都是皇上指派的,哪个亲王身边没有,偏沾了我的边,就成了罪过了?我倒不知,我究竟是个什么?”说罢嗟呀不已。
湘颖暗悔不该提这茬,眼看着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人,因一干子文人的清议而抱负难施,意志消磨,实在令人扼腕,她但恨自己没有办法,只得说,“皇上会明白的。”燕王不置可否,两人一时无话,转眼到了国公府后院边门,秋霁敲开门,燕王目送她二人进去才离去
两个立舆少年驾车出了小街,燕王唤了一声“贾圆”,其中一人低首弯腰进入车内,曲膝跪下,回道,“一直在留意,并没有人跟着。”燕王“唔”了一声,似感诧异,蹙着眉头不说话,眼睛斜睨着一边。贾圆伺候久了,知道这是燕王想事情的习惯,只静候着,好一会过去,燕王彷佛自言自语,“自己偷跑出来的?”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王爷不容置疑的命令——回府!贾圆立刻答了个是,燕王又道,“让哑仆去灵山观捎个信,今儿不去了,入夜后,再悄悄接来府上吧。哦,派个人到前门大街去等魏增德。”
“是”贾圆嗑了个头退出去,接过缰绳掉转马头,向西北飞奔而去。
湘颖和秋霁悄悄摸进自己的小院。早上她说要去静海寺,把藕香居的大小人等都带出去了,留下看屋子的不过是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不大理事。两人早就商量好了法子,秋霁先进去,把人都支开,湘颖跑到屋里,忙忙地更衣梳头,便躲在床上静等着,秋霁再出门去迎“湘颖”的车马。
约莫一个时辰后,秋霁扶着一个头戴纱帏帽的女子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身材颀长,面相俊美,正是湘颖的五哥魏增德。他吩咐众人道,“七小姐不舒服,你们都退下。安静些。”跟去的丫头仆妇都知道小姐突然头晕,一直坐在车上歇着,都没能进庙上香。这个情形,谁敢再添聒噪,一个个蹑手蹑脚出去,掩了房门,各干各事。
看着大家都走了,增德终于嚷开,“阿颖,说好了在前门等着,你倒好,又生出新花样,竟然先回来了,不知道我一路悬心是怎生滋味,看,到现在这颗心还在这儿呢。”说着比划了一下喉头,想想还觉得不够,又发狠道,“刚才在门口,险些就被大哥的随从发现了,你啊,下次再不敢和你做这事了。“可是任他怎么说,躺在床上的湘颖就是不开口,换好衣服出来的婢女月华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啊”的一声叫起来,吓了增德一跳,也过来瞧,只见床上躺着的湘颖面色煞白,唇无血色,双目紧闭,似是昏死过去,这一下他可慌了,冲到床边一个劲唤“七妹”。
啊——湘颖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惊得增德一个后仰,险些跌倒在地上,湘颖瞧见他的样子,咯咯直笑,问道,“这颗心可是掉下去了吧?”增德确定她是在玩笑,不禁恨恨道,“大小姐,魂都飞了,要人命啦。”湘颖冲他皱了下鼻子,一脸贼笑凑过去问,“魂是在静海寺飞的吧?见着冯姐姐啦?”增德听到冯字面上一红,把头避开一边,脑中只是那个女子娇羞妩媚的笑颜……湘颖白了他一眼,嗔道,“乐不思蜀,这么晚才回来,还不知道感谢我,看我下次还帮你。悦意,悦意……”
“好,好,好”增德面薄,架不住她的调侃,一叠声应承,只盼她少说两句。突然他想到了前门捎信的人,得意地问,“怎么今儿是燕王府的人来捎的信啊?”说着他一转头,正准备拿这事也调侃一下妹妹,谁知冷不丁就对上那张面无人色的脸蛋,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惨白嘴唇,只觉得心里发毛,忙求道,“好妹妹,快把脸上这些东西擦掉吧,怪瘆人的。这要在夜里,估计都能折腾出几条人命了。”
“真的?”湘颖一听格外来劲,“那可不能擦,我还有用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说静海寺……”不待她说完,增德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说声,“懒得管你,留着大哥治你。”
“唉,唉”湘颖想拦住他,又不敢高声,又不能出门,眼看着五哥走出了院子,嘴上不禁嘀咕,“可别去告诉别人啊。”她只顾着考虑自己的事情,倒忘记告诉五哥明日觐见的深意。
入夜,燕王府的花园静悄悄的,一株海棠树下站着两个人,负手背立,许久没有说话,似在欣赏月下的花影。“王爷,当机立断啊。”右边站立的道人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唐高祖早年许诺太宗皇帝,也是如此。”
燕王身子一震,连连摇手,“张真人不可,有道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父可以如此,为臣子的不能如此。”张真人嗤笑了一声,他与燕王私交甚笃,为襄助大业,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迂腐!”
燕王只是摇头叹息,“太史言官之笔,传于后世,本王不敢苛求,但求做个忠臣孝子。”真人听罢,哈哈大笑,“王爷鸿浩之人,怎地变成了燕雀之志。史官?玄武故事后,谁人议太宗?”燕王苦笑笑,一径踱步,“这是天命,强求不来,若他日真的不能见容,本王宁可披枷带锁,上京请罪,也不敢有负君恩。”
张真人见左右劝不了,狠狠一跺脚,恨道,“既如此,王爷只听一句吧,为藩地再设法请调些兵马,这也是为戍守边关考虑。他日若无事,我们便陪着王爷老死塞北,只求马革裹尸,天下太平。这总是可以了吧?“燕王也被他这一番情辞所感,拍着他的肩膀,只点着头,好半天才说出话,“本王有负你们啊。”
第二天一早,魏国公府内外就忙碌开来,准备着迎候东宫来使的事宜。国公爷魏增辉和夫人何氏坐于前厅,正听着管家魏安的回事,突然月华从后面慌急慌忙跑出来,见着老爷夫人也忘了行礼,只到何氏身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何氏大惊,“那里就这么严重了?”
“什么事情?”增辉颇为不满,他秉承圣人言,遇事要从容不迫,最忌鲁莽,故而家下人等回事都是不慌不忙的,哪有这样没规矩的,尤其还是湘颖房里的,断不容如此,当下就发话,“退下去,再回一遍。”
月华低着头正要下去,何氏等不及了,“老爷,兹事体大,耽误不得了,七妹暴病在床,恐怕无法进宫了。”
“什么?”增辉腾地站起来,袖子带翻了茶盅也顾不得了,一挥手,“快,带我去看看,来人啊,速速去请郎中。”院中的家丁齐齐应了一声,慌忙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