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鸨》林擒年

11、瞒不住了

　　宫人们厌恶这种例外，这让她们突然意识到，原来惩戒是可以掺杂水分的。那么多吓人的条条框框，打从她们被选上天庭的那刻起就悬在她们头顶，稍有不慎就可能下场凄惨。她们事事处处谨小慎微，连碎嘴都不敢光明正大，为的不过是份太平。结果，这个小小花鸨破戒犯事自然洒脱，连个后果都没有。实在是太糟心了。不孤立她孤立谁？！她们也不把厌恶藏着掖着了（反正是在神族们不愿踏足的洗衣坊，拿个把品级微贱的小花鸨来碎碎嘴有什么要紧），逮到她不够体面的地方就叽咕：比如她糟糕的睡眠习性——从不正正规规躺下，睡到一半就蜷成一团滚到角落里；比如她奇怪的步态，扭扭摆摆，好人家的女子能这样？！；还比如她水光盈盈的双眸，将来迟早要惹出大祸！

　　雾冰很拿她们的话当回事，为了让自己尽量离体面近些，她开始委屈自己：睡下，躺平，将仰面朝天的姿势贯穿睡眠始终，有时睡得人事不省，“返璞归真”了，早上醒来还得暗地里把自己骂一骂、整一整。等她终于习惯了“体面”的睡法了，宫人们又把嘴皮子磨到她的脚上和她的眼上，弄得她团团转，昏昏然，不知所措到了极点。三十三天的“体面”把她累惨了，三十三天的“报复”也把她累惨了，不顾今夕是何夕，赤着双足、蜷起身子，靠在廊柱边酣然入眠。

　　三皇子重华来找雾冰算账的时候，看到的是只睡成毛茸茸一团的小小花鸨。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她全身都在吐丝，这丝将他的心肝肺一齐笼住，轻轻牵扯，很不干净很不利落，却又断不开。他硬不把这感觉当回事，凑过去拨弄她，想：这丫头根本什么都还没开始长嘛！清汤寡水，淡得厉害，怎么就能把那些低等神族操在手里玩得那么顺，连他怕“绿笑”的事都透给她，还溜进茜草园里偷出一株送她，哼，人不可貌相啊，看来她比那个天生风流无数的雾清更能惹事非。将来只怕烂摊子一个接一个，收都难收。

　　彼时三皇子重华还不知道那株绿笑的来历，他只当是小小花鸨把她那碗“清汤寡水”亮给少数目力不佳的低等神族，多少灌傻一两个，拿她可笑的报复很当一回事，为她左奔右突，连偷窃都在所不惜的，然后才有今天这出小闹剧。他眉眼一点点冷下去，一点点淡下去，所有表情都在慢慢消失。他变得难以捉摸，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了：心里暗暗生点小厌恶的同时，手却不肯撤退，它们相当顽固，还在不停拨弄那个“清汤寡水”的小花鸨。感觉不大好，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好。他和她之间出现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的征兆已然露头，那份戏耍她的好心情陡然丧失。他想到了收手，这时候收起来还颇顺当，只需一个起身，一个转头，一个离开，就妥帖了，一丝痕迹也没留下。雾冰醒来时并不知道昨夜发生在她身边的种种迷乱，她只迷迷糊糊看了看四周，很快发现苦苦维持了三十三天的体面被她一夜丢光。然后她边咬牙骂自己，边快快穿鞋溜回居停处。

　　宫人们的嗅觉是敏锐的。她们从三皇子重华不经意的一些小动作中嗅到了他对小花鸨雾冰有意无意的冷淡与疏远。极兴奋地碎了几天嘴，后来时日渐长，兴致也就淡了，也是，一个“失了宠”的花鸨有什么说头？！还不如倒头睡一觉！碎嘴的兴致都没了，谁还有那股劲头去盯她的梢？

　　少了那些闲言碎语和跟踪盯梢，雾冰的日子松快起来。洗衣坊里的衣服依旧有她一堆，不过不再是三皇子重华的锦绣衣衫了。不管宫人们的嘴里是冷是热，她对这“冷遇”倒是很满意。她在悠然自得中把它当份情领了。就是要让他知道，她这团“面”没那么好揉，想揉，好啊，里边说不定埋了根“针”呢，要不了命，却能蛰掉他揉她时的那股舒坦劲！自从“蛰”过他一针后，她的脸日日有副好颜色，到巽水宫外漂洗衣衫时都忍不住要哼两句。

　　花鸨族的歌不多，哼起来又苍凉又寂寞的，但雾冰每回哼它们都能哼出一个被雪覆盖的小村庄，几颗点缀在暗蓝天幕上的小星星，一串开在冬日里的蓼兰……，安全，温暖，浓浓的怀乡，淡淡的哀伤，都在里面了。她哼得好入迷的，连那头孤傲的巨兽什么时候在她旁边“安营扎寨”都不知道。她漂洗衣衫，它就就着泉水洗脸、梳毛，一点也不介意跟她共用一泓水。

　　说实话，谛听向来觉得自己进退有度，行事克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无事，花鸨这类小角色它还真不屑搭理。旁边这个——嚎那么惨做什么？！它又没打算拿她来磨牙！

　　“谛听！”

　　知道啦！又有它的事！明明没招谁没惹谁，不过到水边梳洗一番而已，哪知道这都能吓坏她！

　　谛听缓缓起身，款款而行，撤到一边，空出位置来盛它的主人。

　　“没事吧？”大皇子重言拨开一层层刺泼草，把褪成原形的雾冰捞出来。

　　有事！有大事！！大大有事！！！

　　雾冰全身都红了。刺泼草把她从头到脚扎了个遍，痒死是迟早的事！她受过不少活罪，没一种像这个这么毒！痒得她的鸡皮疙瘩一阵阵往上翻，一边四处乱挠一边哭。他叹口气，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绿盒，递给她：“拿去吧，搽上就好了。”

　　重言看着她摇摇摆摆地冲进后边那片枝叶茂盛的娑罗林里，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她还真不经吓，吓一回就出一回差错。他等在外头，听里头悉索作响，知道她这回差错出的不小。

　　半个时辰过后，她出来了，脸上的红斑消去不少，眼里的惊恐却是有增无减。

　　“如何？好些了么？”

　　“好多了……”雾冰在答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报应”上。她费尽心思痒倒重华一回，自己也吃了一回。好了，这下谁也不欠谁了。

　　“好了就好。这里还有一盒，搽脚用。”

　　“……！”雾冰心里狠狠一震，乱了。“脚？什么脚……啊、手啊的，都没事了……”

　　“别大意了，生蹼的脚若是长久不透气，很容易发硬坏死的。”

　　“……”雾冰真乱了。她想：他怎么知道她有双生蹼的脚的？！

　　“看你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了。”他常常带笑的脸不笑了，一脸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