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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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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到我的花身时,刚才所有的无力感全都消失掉了,我又恢复了以往的精力充沛。难不成我就是在西门寂面前会特别容易累?这怎么可能!
晚风吹来,把天空上些许的云雾都彻底吹散了。月亮姐姐柔和的脸庞近在咫尺。石榴花的香味又窜进身体里,让人立时精神一振。
借着晚风,且听得:“江小姐,你的脉象已经日渐平稳,如今你一定切记莫要过于忧愁,保持心境平和,按时服药,身体自有益进。”
“这些话,我上山那么久就听那么久了。”温润如玉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屑。
“江小姐,你的病不比一般。虽然脉像是一天比一天平稳,但是就如之前我跟你说的那样,你身体里还是有一股不明的暗流一直在与你正常的心脉冲撞,时强时弱,所以调息这股暗流是关键。而最基础的,就是你本身的心脉一定要养好,才有根治的可能。”西门寂不疾不徐地接上话。
“西门大夫,你不过虚长我一岁,对于一个初初行医的人我管叫你一声大夫算是够厚待的了。我自己的身体是怎样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你就莫要再用这些话来敷衍我了。”冷冷的语调里透出丝丝哀伤,“我日后只能像现在这样了吧。”
“江小姐,那只是暂时。”
“暂时?你以为在经历了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苦之后我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每日都有享不尽的锦衣玉食安逸地在深闺待嫁的誉王府千金吗?自从端阳被异兽所咬,我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你莫非真的那么天真也认为我这个病可以根治吗?如果可以,你来告诉我我娘还有江家上百口人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了性命?为什么幸存下来的我会让你们如此束手无策?”
那江小姐吸了口气,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那种咬我的异兽,只在那些民间异志里有提及,而且都只是传说。被这种异兽所咬,三个时辰内必死无疑。那些保护我们的家丁,我的丫鬟小翠,还有我娘,一个又一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而我,却不知作了什么孽竟然活到今天,受尽那无法言喻的痛苦折磨。你师傅是怎么说的?我如今的状况已是你们尽力而为的最好状况了,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白昼就躲在密不透风的帐幔里避开那可恶的日光,到了晚上才能出来透一透气,过着如鬼魅般的生活!否则我就会皮肤发红奇痒无比继而全身浮肿不能吃不能喝!而且我还只能有一天过一天,不知自己何时会卒死!这样的日子和我还没有上山有差别吗?只是没有那么痛苦罢了,却一样让我活得生不如死。你们,庸医!”
“江……”
“闭嘴!难道你这样叫我的病就能够好起来吗?与其要过这样的日子,不如让我死了算。这样,我还可以光明正大地白天晒太阳,晚上赏月色!”那女子近乎声嘶力竭的叫嚣着,早已不在乎那大家闺秀应有的品行了。
“江小姐,其实,你不想死吧。”
卟——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而且,你也不敢寻死!”西门寂的声音竟依旧淡然平静。
啪!我听到一下狠狠的扇耳光的声音。
“江小姐,自你得病到现在,整整过去了四十天了。虽然你如今还不能晒日光,可是比起刚开始那十五六天的痛苦煎熬,现下的小痛小痒根本是微不足道的。这些感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爹,我师父,我,还有所有照顾你的家仆,都对你的病尽心尽力。既然想要活下去,想要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吧。如果你自己要放弃的话,就真的药石无效了。”
良久,再没有谁发出任何的声音。只听见轻轻的脚步由近及远,然后小木屋窗幔、门帘摩挲着缓缓落下,再之后有轮椅碾过铺着沙石的小晒场喀喀作响。
微风吹拂,浮云飘过,月相西移,小木屋内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月光落尽,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第一声鸡鸣响起。
一切又再归于平静,没有人想过要去寻死,也没有人冷言相向。有的只是那不变的炊烟袅袅,午牌时分的锅碗瓢钵的碰撞声,小厮们忙碌穿梭的身影,还有那空气中传来的阵阵草药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我也一直是过着这种生活,我也只是跟在西门寂身边的一个小厮。
“啊!西门公子,你的脸——”端饭菜进西门寂的木屋的小厮有些惊讶地叫道。
“不碍素的。只素骏来虚佛上升,所以牙肉肿起来了。你呀下去粗饭吧,过几天我就没有素的了。”西门寂似是嘴里含着颗橄榄一般,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不清。
“但是……”
“去粗饭!”
西门寂那口齿不清的命令让我哭笑不得,真不知道那小厮当时为什么还能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退出房外。
不知不觉又到了未时,我出奇地没有觉得很累,甚至还可以聚敛心神看清西门寂在小晒场上闻草药的模样。难道我真的长大了么?要不我怎能有这能耐?难不成与西门寂相处几个月我就长高了好几寸?信心鼓鼓地看看自己的周围,比我高的小草还是比我高,不及我高的小草也快跟我一样高了;花儿依旧一朵又一朵地开着,而且要么是比我漂亮,要么是比我香,其实我头上那朵还是花蕊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味道好不好!再细细一看,就连旁边攀着大树而上的蔓藤也长得比我快多了。唉,还是别想了,我能有什么出色?大概只有那个西门寂才会这么煞有其事。
哎——等等,等等!我的叶子!我的叶子!我的叶子又长圆了一点点!想不到原来我真的有变化,不使劲盯还看不出来。亏那西门寂居然发现了——就凭我再没有以往那么易累他也发现了!难道当大夫的人就真是那样特别细心?
我长大了,第一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我的变化。其实我自己又何曾在如此短短几个月里发现在自己的变化?上一次我觉得自己不同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许应该是我第一次元神出窍的时候吧——竟然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心底不由得冷笑一下。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何只千万,有人终其一生,为的只是找一个只在传说出现过的东西;有人常年在外,为的只是养家糊口,然后一朝得子,高兴得三天合不拢嘴;有人生来就含着金汤匙,此生不愁衣食,怎料却无故染病,总为病痛缠绕……而他们这样的人或许有着自己的追求,有着自己的辛酸,有着自己的无奈,但总归没有白白过那么几十年光景,体验过何谓满足,何谓幸福,何谓艰难,明白人生苦短,世事难料,于是有了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还有那“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我呢?
我过的这些日子,一点也不算是短,也没有多少的苦,但却从来不知晓那诗中之意到底为何,没有得意,何来尽欢?甚至在认识西门寂前,我连什么是草药也不知道。我就这样活着,为的是什么?或许,该死去的是我吧……江小姐还未及笄,而她的命,牵念着多少人的关心与期盼,反观我呢?孓然一身,唯一算是认识的也就只有西门寂一人……
对了,西门寂。如今他也是一名大夫了,或许,我该问一问他,我有何用。那么,我也可以在死去的时候像其他草一样,当一回草药,解人之痛苦。这样或许也不枉我活了将近三千年。
可是,想归想,如今我似乎觉得自己还不想死去。西门寂平常教我读的那些书上面讲到事儿我大多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去看看见识见识,才算是人常说的不枉此生吧。
只是,我又不能像人那样想要去哪里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去,哪像那个正在从小木屋里往这边走过来粉衣女子般只要自己愿意了,去哪都行。
师傅专门为西门寂铺的那条小路大大地方便了这位穿着合体却又不失精巧的衣裙的小姐,不一会她便来到了我的跟前,微微有点气喘,那白玉一般的小手正在拿出绣有出水芙蓉的丝绢轻轻地擦着额上的薄汗。
江小姐来到山上治病那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原来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跟山下那些姑娘村妇如此的不一样。身上的衣裙虽不是非常华丽耀眼,但是衣料却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在暗淡的月色之中仍然透出丝丝流光,宛若衣服本身就会发光一般。那层层倾泻的裙裾顺畅柔和,让你禁不住想要亲手去感受那如丝一般的滑腻。
再抬头看真衣裙下那还略显稚气的脸庞,精致的五官清秀雅慧,眉宇间虽有忧伤却仍流露出从容而又略带傲气的神情,想来,这可能是那些官家小姐常有的气势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就这么莫明其妙的冒出四句诗来之后,那江小姐在袖中抽出一支约一尺长的玉箫,双手架着,侧放在嘴边。然后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响起了悠扬的箫声。
我仿佛看见一只身上带有蓝色荧光的蝴蝶,翻飞于幽暗的山林之中。漆黑之中只那么一点亮色,孤孤单单,似是找寻着什么,又似是等待着什么,或许,她求的只是一叶可以让她停留片刻的花瓣,让她可以憩息一会,再次飞舞于密林之中;或是等待一只与她一样闪着幽幽蓝光的蝶儿,互相嬉戏,尽情挥洒,抛开生命中种种无奈和诸多限制,忘却世间烦恼……
箫声渐歇,但是,那闪着诱人蓝光的粉蝶却依旧飞舞久久不退,仿佛还没有遇到她想要找寻的东西一样。想来西门寂说过那什么“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确是一点不假。
在这绝美的箫声之后,我却听到一声叹息。
江小姐环视四周:“如果不是带着这一身怪病上山,这里绝对是一个抚琴弄箫的好地方。只是,如今活下来变成了我唯一的目的,即使是箫声,也不躲不开孤独凄绝,这样的箫,不吹也罢。”说着,她就将手中的箫甩开了几丈远。
玉箫与地上的杂草相碰还是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是落在了草丛间,然后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收回了一直看着玉箫落下的眼光,她看了看就在她脚边的我,铺开了手中的丝绢,娴雅地落坐在我身旁。
“你是我见过最丑的花儿。”
丑?她在说我么?不过,再看看这里方圆五里,就我一个算得上是花的东西,不是说我还能说谁。
“不过像你这样也好,无惧美丑,无欲无求,安安乐乐,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这样的日子,会快乐得多。”
好?如果你知道我一无所知地活了三千年,或许,你会庆幸自己才十三岁就知道背唐诗,精通箫艺,有一双腿,想去哪就去哪,还懂得在这里感怀身世,伤春悲秋。你还会觉得我这样的日子会比你快乐吗?
“而且,当你花开之时,就是你最美丽的时候了。我娘以前跟我说,女子如花,如果花开之时没有遇上识你赏你之人,那么花开得再美,也只是明日黄花。我,恐怕连明日黄花也不配。”
“江小姐,你年未及笄,怎么如此武断自己的将来?”西门寂坐在轮椅上缓慢地往我们这边来,腿间,竟放着刚才江小姐扔下去的玉箫。
“莫非西门大夫只会读医书却不读圣贤书,不知道非礼勿听?”
西门寂没有理会那江小姐的话,抬头扬起一个有礼的微笑:“江小姐,如此珍贵的玉箫还是好好珍藏吧。如果真的不需要了,可以告知在下,在下可以帮你将它当了,换些钱帛,以解山下一些穷苦人家无钱治病之苦。”
江小姐站了起来,柳眉一扬,目光由委婉忧伤变为微怒,一双杏眼紧盯着西门寂递过来的一箫,冷哼一声,把玉箫抢在手中:“西门寂,只要我江凝碧有命一天,我都会记着你!”然后,那粉衣身影怒气冲冲地冲回小木屋里。
“我总是不知轻重。”西门寂左手抚着额角,摇了摇头。
唉,西门寂,你知道就好了。这样的千金之躯,是你可以随随便便就可以出言不逊吗?还一次又一次?唉,即使出于好心,那又如何呢?
“师父说得对,我不能只一味钻研医书。要当一名好大夫,要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医德,而医德,读再多的书也只能学得皮毛。”
我望着西门寂那稚气的脸庞上透出的早慧,你师父丢这个如此有分量的病人给你确实是用心良苦啊,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消受得了了。
“如今苦了江小姐要受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医童的气了。”
说完这句话,西门寂又弯起他那修长的食指轻轻摩挲我的叶子。一股特有的暖流慢慢流入心间,驱走了这夏夜的阵阵凉意。
“你说,我怎么办?”
这用得着问我吗?你怎么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