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三千》三四两

7、另一个梦境

　　“知音啊，起床了，七点了！”
　　一个女人急躁中混杂着温柔的声音穿入慕知音的耳朵，她寻声看去，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正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离她不远的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只见那女孩像往常一样坐起来，闭着眼与床产生的巨大吸引力做抗争，就连门口传来的，恐怕连邻居都能听见的，英语录音带的声音都不能将她成功叫醒。
　　“慕知音！”
　　女人声音开始变得凌厉，只见那女孩一个激灵睁开眼，迅速穿好衣服下床，没有一丝拖沓。
　　洗漱过后坐在饭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餐：面包、牛奶、鸡蛋。
　　「怎么又是这三样啊！」
　　慕知音听见女孩在心底抱怨着，又见她幽怨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女人，却在对上她犀利的目光时立刻端正坐好，硬着头皮把面前的早餐都吃光。
　　“妈妈，爸爸又走了？”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嗯，昨晚走的。”
　　“哦。”
　　慕知音看到那个女孩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没过多久就红了眼眶。
　　伤心的明明是女孩，慕知音却莫名悲伤起来，与那女孩一同红了眼眶，又一同落泪。

　　“知音，知音……慕知音！”
　　景海然的声音将慕知音从悲伤中拉出来，直到她睁眼时从一片朦胧中看到景海然担忧的面孔，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做噩梦了？”
　　景海然座在慕知音床旁边，试图让自己宽大的手掌给慕知音带去一些安全感。他帮她拭去脸颊上残留的泪水，眼中尽是父爱般的宠溺。
　　“梦到了一个小女孩，看见她哭，我竟也哭了，不可思议。”
　　“哦……或许，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吧。”景海然抚摸着慕知音柔软的发丝，轻声说道：“对了，我跟沈航汇报过你最近的状况了，他让你回一趟组织，你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慕知音看向窗外夜色笼罩下的城市，疑惑地说道：“可是天都黑了，我……”
　　“干我们这行的，不就是随叫随到吗？别磨叽了，快起来吧！”景海然离开房间。
　　慕知音看着景海然宽大的背影，满心惆怅，随手抓起外套，跟随景海然前去。
　　一路上，慕知音一直在回忆那个梦境的细节，这一次，她是有准备的。
　　上次做梦的时候完全是突发状况，慕知音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甚至没有心理建设，买个梦就那样过去了，导致她漏掉了很多信息点，非常可惜。
　　这一次，她再次出现在梦里，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这些梦境可能与现实有某种关键。于是，她开始刻意记忆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以辨真伪。
　　床单是亚麻的，白底点缀着形态各异的棕色小熊，枕套是化纤的，枕巾是粉白相间，上面也缀着小熊；她穿的是粉色的秋衣秋裤，棕色的毛裤，白色的针织上衣，高领，胸前有一只红色格纹布的小熊，小熊有一个黑色亮片的蝴蝶结领结，蝴蝶结可以拆卸，最后穿上的，是海军蓝色的校服。
　　餐桌是深棕色胶合板的，碗是白色瓷碗，内有煮鸡蛋牛奶麦片。
　　女人的穿着慕知音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戴着眼镜，体型丰满，肤质细腻……
　　随着景海然一脚刹车，两人已然出现在组织大楼门口。
　　到达组织本部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慕知音在车上左一觉右一觉地睡了一路，却没有一觉是睡得安稳的，甚至每次一闭眼，她都能看到傍晚时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发人深思的是，她每次都能看到一些新的场景，这些场景对于慕知音来说都是陌生的，却没有一个让她觉得恐惧，反倒非常安慰。
　　然而这种浅睡状态下的梦境并不能被清晰地记住，慕知音再次被景海然叫醒的那一刻，梦里所有的画面都逐个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沈航，有必要这么着急找我们来吗？”
　　景海然见到沈航，第一句竟是抱怨，慕知音感到意外，她以为不愿意来的只有她而已。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帮慕知音净化一下记忆。”
　　沈航从一桌子的任务书里抬起头，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却把慕知音吓着了。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小步，动作僵硬得都差点摔倒，她双手紧紧抓着景海然的胳膊，双眼却死死盯着沈航。
　　净化记忆是比死亡还令人恐惧的事情，这也是“归零计划”称为“计划”的原因。它让人失去的不止过去，还有一种归属感，进而失去全部的安全感。就像是有深海恐惧症的人突然被扔到漆黑一片的海底，眼看氧气快要耗尽了，却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逃。
　　这种不安会伴随他们很长时间，直到他们拥有了另一段较长的新记忆。
　　“知音，别怕，只是清除掉你来组织之前的记忆而已，之后的记忆还是在的，你不会不记得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景海然很清楚慕知音在怕什么，这种事情他也经历过几次，每次醒来之后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虽然眼前是阳光明媚，却觉得人生无望。那时候，他身边却没有一个能这样安慰他的人。
　　不论景海然怎么安慰，慕知音的恐惧感都丝毫没有减少，她死死抓着景海然的手，挣扎着被人抬上手术床，一直到吸入麻药失去知觉都没有放开。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张脸竟不是景海然，而是魏紫繁。
　　那天下午慕知音挂断电话之后就把手机关了机，一直到此刻也没有打开过。魏紫繁联系不到她，别提多着急，询问了慕知音所有的同学均无果，她便想到了跨年夜那晚，和慕知音一同离开的景煜诚老师。
　　她只需借口找景老师有事，便跟班主任要到了电话。景海然告诉她，慕知音从楼梯上摔下去昏迷了，所以这些天一直没用手机。
　　一听到这个，魏紫繁当天就拎了一大兜水果，非要看慕知音。景海然最见不得女孩哭，只好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她。
　　就这样，魏紫繁每天都早早地出现在景海然家门口，有时候真的会扰了景海然的清梦，但碍于对方是女孩子，景海然也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往肚子里咽，不好发作。
　　每当这种时候，景海然都特别期待时间能过得快一点，等到慕知音成年之后，她就能搬出去住，自己耳根也会更清净。
　　“魏紫繁？”
　　慕知音嗓音还是沙哑的，整个人也因为长时间没进食有些虚弱。
　　见慕知音要起来，魏紫繁赶紧将她按回床上，说：“你先别动，我去叫景老师。”
　　听说慕知音醒了，景海然拿了一个橙花精油香薰灯过来替慕知音点上，又端来一碗米汤，想喂慕知音喝一些。
　　“景老师，我来吧。”
　　魏紫繁立刻将这个活抢了过去，景海然先是愣了一下，又无奈地点了点头，扶起慕知音，让她靠在自己胸膛，方便魏紫繁喂食。
　　开始的时候，慕知音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几勺过后有些厌烦了，一勺一勺地喝也不知要喝到猴年马月，端过碗三下两下就喝干净了，魏紫繁在一旁都没来得及拦。
　　看慕知音喝完之后，景海然很识趣地端碗出去了，给两个小女孩留出一个属于她们的空间。
　　“我没事儿了，你不用在这陪着。”
　　慕知音没想到魏紫繁会在这照顾她，有些悲喜交加之感。喜的是，魏紫繁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她感受得到；悲的是，她知道她一定会失去这个朋友，现在相处地越好，将来就会越悲伤。
　　“没关系的，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嘛！”
　　魏紫繁倒是乐意为之，她甚至认为这样可以融化慕知音那颗千年寒冰的心。
　　「最好的朋友？」
　　慕知音听了这话暗自苦笑，她们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好了两天，怎么就最好的朋友了？这魏紫繁怕不是要“霸王硬上弓”。
　　“要我说你就是喜欢逞强，明明心情已经低落到路都走不稳了，还跟我说你没事，我就说嘛，你又不是神仙，排名一下子差这么多，怎么可能没事……”
　　魏紫繁像妈妈一样开始念叨着一些有的没的，听得慕知音云里雾里却又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找到魏紫繁一个气口，才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路走不稳了？”
　　此时魏紫繁教育慕知音正到兴头上，被突然打断本就有些许不满，再加上慕知音又说出这样的话，面露愠色，秀眉微蹙，责备道：“没有走路不稳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去呢？一不小心都会摔死的你知道吗！”
　　「从楼梯上摔下去？」
　　慕知音一想便知，这定是景海然编的故事，不由地在心底骂他：编故事就不能编得好一点吗，从楼梯上摔下去，都摔昏迷了，胳膊腿儿还都好好的，拿初中生当三岁小孩哄呢？
　　“哦……这个是……”
　　与此同时，慕知音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她需要立刻想出一个能让魏紫繁相信这件事与考试成绩无关的完美借口。正在她万分焦灼之际，忽然看到安静躺在床边的平板，灵光一现，说道：“是因为景……嗯……我叔，他给我买了一个平板，我太高兴了，没踩稳才摔下去的……”
　　“是吗？”
　　显然，魏紫繁还是不太相信慕知音的说辞，但又不想再驳她面子了，便说道：“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以后走路都要小心一些，我看你下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慕知音有些不知所措。对于慕知音来说，魏紫繁只是一个她与过去连接的通道，这种过度的关心总是让她浑身不自在，但是她也不能直接跟魏紫繁撕破脸，毕竟，这女孩身上暂时还“有利可图”。
　　魏紫繁思忖片刻，又一次眼里泛着星光看着慕知音：“哦……所以景老师其实是你叔叔吗？”
　　“啊……”
　　“那你们怎么不一个姓呢？”
　　“呃……我随我妈姓。”
　　“哦，这样啊，你们家人的姓氏还都不太在常见呢……”
　　“嗯……”
　　至此，慕知音终于松了口气，她庆幸现在自己在读的还是初中，同学们的生活经验和见识都比较少，尽管她哪句话里有些许破绽，也没人会真的在意。
　　“对了，知音，我帮你补课吧！”
　　“嗯？！”
　　本以为魏紫繁再寒暄两句就该回去了，没想到这妞突发奇想，竟然要给她补课？！
　　SH 的特工要让初中生帮忙补课了，这要是传到组织人的耳朵里，一定会成为整个大楼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看啊，我学习成绩还行，又是你的学姐，帮你补课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而且经过我给你补课，下回你一定能重回巅峰的！”
　　听魏紫繁的意思，慕知音是躲不过去了，她看魏紫繁的目光中满是拒绝，却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从刚才到现在，也都只能陪着魏紫繁假笑。
　　魏紫繁越说越兴奋，话音落时脸上已经尽是期待，只等慕知音点头了。
　　这下可苦了慕知音，明明学识已经远远超过魏紫繁了，却又无法表明；本想装作资质平庸，却硬是要被人拉到巅峰。
　　这件事情就像一把双刃剑架在慕知音的脖子上，如果答应，那慕知音就要学习如何装作循序渐进的样子；如果不答应，好像又没什么充分的理由可以支撑她拒绝这份好意。
　　她多么的希望下一秒景海然可以破门而入，告诉魏紫繁，这事儿我们内部能解决，不劳她费心。
　　「欸？」
　　这倒是提醒了她，景海然现在就是数学老师，如果用他推脱的话，魏紫繁应该也没有理由反驳。
　　“那个……学习的事儿我叔他可以教我，他刚好也教我们班，也能更好地掌握我的情况，你就别操心了。”
　　没等魏紫繁回应，慕知音自己先松了口气，感觉这件事情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魏紫繁没再继续纠缠下去，这回是真的与慕知音寒暄了几句就回去了。
　　魏紫繁刚走，景海然就出现在慕知音的房门口，满脸贱笑地看着刚刚“虎口脱险”的慕知音，仿佛要坐享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