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33、照片

　　夜是化不开的墨，晕入两盏昏黄壁灯，灯下人影成双。高嘉木沉默地望着她，漆黑的眸似海中礁石，莫名的，成荫竟有点心虚。

　　可又不是她弄丢的……

　　成荫清清嗓子：“好了，知道你重感情，又不是一定找不回来了……实在不行，让你哥再送你一个嘛。”

　　高嘉木唇角微沉，抿成了一条线。

　　成荫眨了下眼，忽然福临心至地开了窍：“还是说，因为里面的照片？”

　　高嘉木沉默几秒，不答反问：“你看到了？”

　　“……没有，只瞥到一角。”

　　高嘉木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捏了捏眉心，缓慢道：“是因为照片……”

　　“谁的照片？”成荫有点酸溜溜的。

　　“……你的。”

　　成荫一愣，不禁笑了声，直起身子，手肘撑在床上，低头看着他：“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吗？邀请你去医院看大壮那天，在小饭店，你结账的时候……那是我们第二次见。而且，没记错的话，照片里的人是黑色直发吧？高嘉木，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犯不着这样。”

　　“……”

　　高嘉木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下，灯光映着她的面孔，不带笑意。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心情，她根本不能明白。就像当年那次匆匆交汇一样，她早就忘记，只有他记了许多年。

　　高嘉木与她平视，哑声道：“你非要现在跟我理论这个吗？”

　　“是。”

　　“我也很想证明给你看，可是现在钱包丢了，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吗？”成荫冷笑，“还是解释不清啊。”

　　“成荫——！”高嘉木提高了音量，眼尾却染上薄红。

　　对峙几秒，他突然将头转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你等我缓一缓，一会儿再哄你。”

　　这一室忽然寂静，落针也可闻。

　　成荫怔住。

　　她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对不起……”成荫倾身拥住高嘉木，手指穿过黑发，揽在他的脑后，“我就是有点吃醋……没想跟你吵架。”

　　高嘉木不说话，她便厚脸皮地黏到他身上，捏他脸颊：“哎呀，不要不高兴啦，我信还不行吗？”

　　高嘉木皱眉，不悦地纠正：“不管你信不信，就是你。”

　　“好好好，那这样不是更简单了吗？是我的话，你就更犯不着难过了啊，人都在你面前呢……”

　　成荫探身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放高嘉木手里，“来，再拍一张。不对，你想拍多少张拍多少张。来吧。”说着撩了下头发，摆好pose。

　　高嘉木被她缠得无奈了，终于止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手揽过成荫的肩，摁亮了手机屏幕，又递给她：“解锁。”

　　成荫用指纹解了锁，点开相机调到自拍模式：“大摄影师，你来拍。”

　　高嘉木接过手机，伸长手臂，两人一起看向镜头。

　　“光线是不是有点暗啊？”

　　“咔擦——”

　　“这就拍好了？我刚才看你去了……”

　　成荫凑过去，屏幕上姿容绝佳的两人依偎着，她一手搭在高嘉木的肩上，仰头望着他，昏黄的灯影切割轮廓，有点港风意味。

　　“可以啊这波抓拍，拍出了我四分之三的神韵。”

　　高嘉木笑着把图片发到自己手机上，看到她给自己的备注，啧声道：“你就给我备注全名啊？好生疏。”

　　“加你的时候备注的，后面一直懒得改……怎么着，想我叫你小木木吗？”成荫笑嘻嘻地攀住他的肩。

　　高嘉木：“……那倒不必。”

　　折腾到近两点，次日睡到快十一点才醒。这对于成荫和高嘉木来说，都是一场难得的安眠。

　　索兴听说了高嘉木丢钱包的事，立马便托了人去街上打听消息。

　　只是这地方龙蛇混杂，拉帮结派严重，不同派系的混混小偷之间也未必肯买账。只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敢抱什么希望。

　　这天温度极高，看那日头便没有出门欲望。两人不约而同地决定在酒店消磨时光，等明早再上吴哥窟看日出。

　　下午的时候，索兴老婆抱着小孩过来找他。

　　索兴老婆叫田碧华，是华国人，女儿小名阿恩，才两岁大，生得十分可爱。小孩语言天赋过人，两国语言嗯嗯呀呀地能讲个大概。只是还听不懂问题，只能给出重复的回答。

　　成荫蹲在她面前问：“热不热？”

　　小孩点头：“热。”

　　“冷不冷？”

　　小孩咬手指：“冷。”

　　成荫指自己：“喜欢阿姨吗？”

　　小孩：“喜欢。”

　　又指高嘉木：“讨厌叔叔吗？”

　　小孩：“讨厌。”

　　众人大笑。

　　高嘉木无言，无奈道：“你这分明是作弊。”

　　成荫抱着小孩站起身：“叔叔帅不帅？”

　　“帅。”

　　高嘉木唇角笑意舒展开，不知从哪儿摸出几块糖：“你好有眼光。”

　　为了次日能够早起，这晚两人早早上了床。哪想闹腾一会儿又擦枪走火，结果还是做了回快乐事才睡。

　　睡了不过四五个小时，第二天早上5点不到就出发了。

　　景区附近没有路灯，车头灯光如一柄利剑，直直往前，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路。这场旅途并不孤单，司机们相当具有竞技精神，漆黑的林子中，一场超与反超的角逐不断上演。

　　他们到护城河的时候，河边已经站了不少人，而身后的游人依旧络绎不绝。

　　高嘉木脖子上挂着相机，牵着成荫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好位置。此时周围已经站满了人，大多拿着相机或手机，甚至还有把三脚架搬来的。

　　他们站在吴哥寺的正前方，面朝五座圣塔，高嘉木站在成荫身后，为她挡去无意的推搡。成荫抱着手臂，在旁边那位老兄的鸟语中度过了半个多小时，忍不住打了几个呵欠。高嘉木拧开矿泉水瓶递给她：“快了，再坚持一下。”

　　似是为了响应他这句话，成荫仰头的刹那，天边溢出一道光线，东方透露微红。时间仿佛凝固一瞬，周遭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望着天空默数等待。

　　一……

　　二……

　　三……

　　旭日冉冉，自五座圣塔的左边露出一角，似含羞带怯般，羞红了半边天。现场骤然沸腾，欢呼声、掌声、相机的咔擦声此起彼伏。那抹溏心蛋黄仿佛受到鼓舞，终于肯赏脸露出全貌。白日一照，浮云自开，万丈光芒喷薄而出，朝霞鎏金，与圣塔、乔木，一起倒映水中。

　　成荫莫名觉得感动，屏住呼吸，分秒也不愿错过。

　　狄更斯说，人应当早起看辉煌的太阳，因为其光明很难维持一整天。

　　此时此刻，她似乎才终于理解了其中含义。

　　飞虫掠过，河面起了涟漪，骄阳黑塔泛起浅浅褶皱。光线愈发充足，人群逐渐散去。

　　高嘉木收起相机，成荫终于从那瞬间的感动中回过神，意犹未尽地作结：“不虚此行了。”

　　高嘉木笑了，想起相机里的风景，也淡淡嗯了声。

　　他们没有继续游览，而是回到酒店补觉。近来高嘉木的噩梦少了些，也不再容易被惊醒，这一觉竟睡到晚霞漫天。

　　之后几天又去了女王宫、高步斯滨、罗洛寺群等地，旅途的节奏放慢，有种悠长假期的韵味。

　　离开暹粒那天下着雨，索兴将他们送到机场，当地特产塞满了行李箱。他们分别拥抱，索兴说一定会帮高嘉木找到钱包，请他耐心等待。

　　他讲这话的时候，表情认真且执拗，一点也不像客套。成荫回顾这十来天，她与索兴的接触并不多，但怎么看他也不像那种油滑的无良商人。

　　或许人有百相，不该轻易地给谁贴上标签。

　　上飞机后，成荫问起高嘉木两人的相识。高嘉木沉默半晌，问她有没有听说过柬国新娘。

　　成荫自然是知道的，甚至还在《阁楼》的单元故事里画过一点相关情节。

　　当初查资料的时候，她抽了很多烟。新闻里被卖到国外的柬国新娘，在花儿一样的年纪里背井离乡，成为牲口般的生育工具，那一张张挺着肚子望向镜头的面孔，写满了麻木的绝望。

　　“那时我才上大二，寒假来这边玩，偶然遇到一个男人卖女儿。那小孩才十三岁，我看她可怜，就报警了。警察倒不是不管，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里实在太穷了，有些偏远山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家里揭不开锅，就逼迫女儿卖.淫，甚至直接把人卖了……很难想象吧，都21世纪了，买下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只需要几万块钱。”

　　“当年索兴就在那里做志愿者，专门解救那些被贩卖的少女。警察都不愿意插手的事，做起来真的很难，而且有的女孩牵挂太多，并不愿意接受帮助，有时候就是吃力不讨好吧……寒假结束后我就回国了，而索兴一直做到前几年，左耳被一个女孩的哥哥打成鼓膜穿孔，又耽误了治疗，后来听力就一直不太好了。”

　　话落，空气静了好一阵。

　　成荫有些怔忡，想起初见时索兴茫然的面孔，怎么也没有想到，背后的故事竟然是这样的。

　　“不用多想，”高嘉木握住她的手，“前年颁布了相关法令，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嗯。”

　　飞机滑过跑道，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骤然腾空的失重感中，成荫透过舷窗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古老的城市。

　　再见，她在心里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