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17、新书

　　临近傍晚才吃上烧烤，回家已是深夜。

　　成荫平时运动少，难得走一走，就感觉骨头都快散架，勉强洗了澡，躺床上就睡着了。

　　久未有过的安眠，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一直到被斯斯的门铃声吵醒。

　　“老大你睡到现在啊？”斯斯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她知道她的作息，本来已经有意晚来了。

　　“这两天消耗有点大，”成荫端起热好的牛奶，倒进玻璃杯，“你喝不喝？”

　　“不喝了，我还是直接讲正事儿吧。”斯斯说着便翻开文件夹，说起了书友会的安排。

　　日程定得并不算紧，几乎都隔了小半个月，月底在蓉城，然后再去广城、海市和京城，基本上年前就能搞定。

　　成荫听她讲完：“就这样吧，出版社和书店对接好了跟我说一声。”

　　“行。”

　　成荫喝完牛奶，顺手洗了杯子，声音淡淡的：“我上周跟李宁城说了，我不会再续约。”

　　话落，空气短暂地静了几秒。

　　成荫拉开壁柜，将杯子放进去，心中并不似表面平静。

　　她十六岁就开始画漫画，在二十三岁时辞了国企的工作，签入星海工作室做全职画手，一签就是七年，到明年夏天才合约期满。工作室的创始人李宁城曾是她的偶像，可惜早就不再画画，那一身才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铜臭。

　　“那你打算签别的还是，单干？”

　　“直接和网站签约吧。”

　　斯斯沉默几秒，欲言又止。

　　“你愿意继续帮我吗？”

　　“当然啦！”斯斯笑起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过，《鲛语》系列的版权怎么办？离开之后，你就没办法再画续集了吧？”

　　说到这个，成荫的脸就沉了下去。

　　当年她初入社会不久，法律知识浅薄，再加上对李宁城的偶像滤镜，没咨询专业人士就签了合同。这么多年来，她的收入来源于被工作室分走大半后的稿费、版税和周边授权，没拿过工作室一分聘雇工资，也没拿过签约金。

　　这些倒是其次，真正让她寒心的是，李宁城拿着她呕心沥血画出来的作品胡乱操作，为公司招商引资，却让作品本身的项目黄掉。甚至不与她沟通就售卖作品版权，扬言著作权归属公司是全球通行模式。

　　六年里，她基本上每年都稳定产出，《鲛语》系列已经出到第四册，如果不续签的话，就不能再继续创作，而要拿回自己的著作权则势必要打很久的官司，还不一定能赢。

　　成荫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转眼便到十一月底，温度一天天地降下来，要不是某天半夜醒来手脚冰凉，成荫也不会意识到，冬天来了。

　　蓉城的冬天是灰色的，尤其是近年雾霾肆虐之后，从天空到建筑，都像披了层灰蒙蒙的纱，看上去冰冷而萧条。

　　书友会这天下着微雨，然而书迷们热情不减，场地爆满，签售时更是快排到场馆外。成荫签名签到手软，等活动完全结束，已经是下午六点半。

　　斯斯给她揉着手，笑道：“今天人可真多呀！哎，你就是被李老头耽误了，要不然早就——”

　　成荫用力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又对来人喊了声：“李老师。”

　　斯斯噤了声，低头整理粉丝送的礼物去了。

　　李宁城大了成荫十岁有余，今年刚过不惑，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他戴着副无框眼镜，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抹得纹丝不乱，瞧着倒也人模狗样。他像是没注意到斯斯，只笑着对成荫说：“人气很高啊小成。”

　　成荫笑了笑，说：“没有，比不上您当年。”

　　李宁城似乎没介意她话里的刺味，又说：“一会儿留下跟合作方吃个饭吧，我请客。”

　　成荫还没说话，他又拿手指点了点，道：“我都跟人说了，不许拒绝啊。”

　　“……”那你问什么。

　　等李宁城走了，斯斯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少喝酒，别带钱包。”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三个字：你懂的。

　　吃饭的地点定在离场地不远的天来饭店，包括成荫在内共有九个人，正好坐了一桌。在合作方面前，李宁城向来大方，点了一桌子硬菜，还要了香槟和茅台。

　　成荫不爱这种场合，全程都有些沉默寡言。李宁城倒是如鱼得水，与人推杯换盏，祝酒词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成荫看着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的初次见面，那时李宁城还未放弃漫画，而她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

　　大热的夏天，队伍排成长龙。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裤衩坐在长桌前，脸上始终挂着温和耐心的微笑，不厌其烦地和每个来签名的粉丝握手。轮到她的时候，她很紧张，不知怎么就跟他说起了自己也在画漫画的事。

　　那时他停下笔，从漫画书前抬起头，非常温柔且认真地对她笑着说：“那你要坚持下去哦。”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成为了她后来笔耕不辍的动力，支撑着她熬过了没有粉丝，为爱发电的漫长岁月。以至于后来就算被寒透了心，也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恨他。

　　“小成？小成！”

　　成荫回过神，看向李宁城，又听到他说，“怎么吃着饭还走神了呢？来来，咱俩敬张总一杯，你这回……”

　　不等他说完，成荫已经站起身，喝光杯子里的酒又坐回去。

　　突然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种场合，一旦起了头，酒就会一杯接一杯地送上来，连拒绝也不行——你都跟XX喝了却不跟我喝，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到结束的时候，成荫已经有点想吐了。她酒量不算差，酒品也还行，像上次那样被长岛冰茶撂倒断片是头一回，通常情况下，她只会吐得昏天黑地，折腾不了别人，只是折磨自己。

　　李宁城去前台结账，成荫把书店和出版社的人送到门口，看到他打来电话。她挑了下眉，摁灭屏幕装没看到。

　　过了会儿，李宁城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拉她到一边小声道：“小成啊，你手机上是不是绑了卡？我刚刚结账才发现忘了带钱包，手机里又没钱，你能不能救个急？我回头转给你。”

　　成荫抱着手臂，看了两眼外头书店和出版社的人，又看向不远处紧张兮兮地盯着这边的服务生，最后要笑不笑地看向李宁城，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巧了，我手机里也没钱。”

　　这在他们工作室已经不是秘密，十次吃饭有八次李宁城都会“忘记”带钱包，之后，再理所当然地忘记还钱。所以，先前斯斯才会提醒她，不要带钱。

　　李宁城脸上不见尴尬，反而严肃道：“怎么会呢，你昨天不是还在群里发红包吗？”

　　成荫：“……”

　　怎么这会儿记性倒是挺好的。

　　服务生拿着POS机过来，表情尴尬地说：“请问两位怎么支付呢？”

　　李宁城突然“呕”了声，捂住嘴就往洗手间方向去，临走前还不忘拍了拍成荫的肩。

　　服务生往前走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成荫出去的路，微笑道：“女士，您刷卡还是现金呢？微信或者支付宝也可以的。”

　　成荫：“……支付宝。”

　　妈的，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到十二月中旬，按照计划，成荫飞去广城宣传。

　　广城位于华国南部沿海，几乎没有冬天。把大壮托付给邵菲后，她特意早了几天出发，就当作旅游。

　　临行前成荫查了天气预报，只带了风衣和连衣裙。谁知道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到广城的第三个晚上寒流来袭，毫无准备的她就光荣地感冒了。

　　第二天成荫给客房打电话要了感冒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晚上竟然开始发烧拉肚子。果然是平时不生病，病来如山倒。

　　强撑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她便去了医院。

　　无论哪个城市，医院永远是最热闹的。从挂号到门诊、拿药，打上点滴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的事。

　　有了上次输液的经历，成荫强撑着眼皮玩手机，快到十一点时，收到一条微信，来自高嘉木：【你不在家吗？】

　　成荫的心脏重重一跳，立刻清醒了，什么意思？他去找她了？

　　她回复：【我在广城。】

　　下一秒，电话打进来。隔着手机，高嘉木的声音沉沉的，带着点电流划过的磁性，很是好听。

　　“怎么去广城了？”他问。

　　成荫说：“新书的签售会。”

　　她的鼻音太明显，高嘉木立马听出来：“感冒了？”

　　“……嗯。”

　　说来奇怪，即便阿璟在的时候，因为他的工作原因，她也几乎都是自己去医院的。这么多年下来，从没觉得委屈过。可刚刚高嘉木就问了那么一句，她的鼻子竟然有点酸。

　　高嘉木沉默几秒，又问：“一个人吗？”

　　成荫“嗯”了声，顿了下，又补充道，“我在医院。”

　　她的本意是想说，我在看病，而不是可怜兮兮地窝在酒店没人管。可是说完又觉得，一个人在医院好像也没有好多少。

　　“听出来了，”高嘉木说，“哪家医院？”

　　成荫怔了下，轻挑唇角：“你要来吗？”

　　高嘉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在港城，很近。”

　　港城，很近。

　　这几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刷在成荫的心尖上，温柔得不像话。

　　又听他轻声道，“等我半小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