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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寿终内寝 ...

  •   陈祺钰看着坐在妆台前的祖母,身上还穿着惯常的鸦青色隐花宽袖长袄,头上戴着某个玄孙女表孝心送来的深灰云纹抹额,可她的脸庞那么细腻白净,她的腰身那么苗条纤细,就像个偷穿老封君衣裳的调皮少女一般。只是,别看她的眼睛。

      无论外貌变得多年轻,眼睛还是会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纪,陈佟氏的眼神疲惫,瞳仁暗淡,像两团燃透了的火堆,只余灰烬。

      陈祺钰叹口气,蹲身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祖母,您万万不可寻死,孙儿以为,此乃神迹。”

      陈佟氏不赞同:“神迹?神迹便是让我一个百岁老妪变成这副模样?若有一星半点风声走露出去,谁会不以为这是妖孽缠身?圣上还曾视我为大燕祥瑞,倘若他知晓此事,将如何看待陈家,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国公府!这是妖孽想借我肉身兴风作浪,毁我国公府百年基业啊祺钰!我唯有一死,将这妖孽之身一把火烧光才能放心,我不要你们受我拖累,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陈佟氏越说越激动,浑身颤抖,嘴唇发白,手指冰凉。陈祺钰赶忙使劲握了握,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祖母您听我说,此事不关圣上,不关天下人,只是我陈家的家事而已。”

      陈佟氏摇头:“不论关乎于谁,我是决计要死的。你记住,我死后你立即将尸身焚烧,以骨灰停灵,祖坟里立个衣冠冢,骨灰撒了便是,就说是我的遗言。不行,我得写下来,以免有人拿孝道做文章弹劾你们……”

      看她四处踅摸着纸笔,陈祺钰的眼睛湿润了。

      父亲战死母亲殉夫,他是祖父母一手带大的。呵护备至,倾力培养,九岁时就力排众议为他请封世子。祖父去世后,国公府交到他的手里,祖母从来都是家中最支持他的人,亦是他在朝堂起伏时最坚强的后盾,祖孙感情可谓至真至深。

      如今看到祖母一心求死的时候,还在为儿孙打算,还在担心拖累后辈,他怎能不心潮起伏?人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刻意寻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祖母!”陈祺钰按住陈佟氏,“您不能死,您是陈家的主心骨定海针。洪昀外放未归,梓杰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晖哥儿山哥儿才进国子监,林哥儿将将周岁,您还要护着他长大成人,为了陈家,您不能死!”

      陈佟氏心如刀割,难过道:“可我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哪里还有脸再去见我的乖孙儿们。”

      “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您都是我的祖母,是陈家的老祖宗!”陈祺钰坚定道:“活着不好么?您为什么不认为这是天降神迹于我陈家,旨在护佑陈家再兴百年呢?”

      “什么……”

      “祖母您可知,孙儿羡慕您,看着您一天比一天精神,孙儿又高兴又羡慕,您是得了上天眷顾的人,这也是上天给陈家的福气啊!您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亲眼看着国公府俊才辈出,永立世家之巅,不好么?”

      陈佟氏听了他的话,一时心里又酸又麻,不好么?当然好,孙儿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孙儿,能看着国公府枝繁叶茂,长兴久盛,的确是种福气,可是,她如今以何种面目去看?回光返照了整整一年,她完全没有要死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健康,越来越结实,倘若走出松龄院,谁能对着她这张比曾孙媳妇还年轻的脸称呼一声“老祖宗”?

      “不,我妖孽之身,老天罚我......”

      “妖孽之说再不要提了,您与妖孽没有半点关系!”陈祺钰打断她,斩钉截铁道:“世上修道之人无数,未必就没有长生者的存在,只是我等不知晓罢了。您又没有长生,不过一百岁而已,即使还童长寿了您还是您,一未祸国殃民,二未伤人害人,何以妖孽自称?或许您就是在不经意间入了道途,由此才得了上天对您品性高洁,一生从善的嘉赏。”

      他跪下来,扶着陈佟氏的膝头,笃定的语气让人安心:“祖母,这不是天罚,是嘉赏,纯善之人才有的嘉赏,您别想岔了。”

      陈佟氏想说我都拜了几十年的佛了,怎会入了道途?可她看着长孙目光里的一丝丝紧张和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散去的孺慕之情,默然半晌,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不寻死,我活两百岁,三百岁,我护着林哥儿长大,我看着国公府永立世家之巅,可是我这个样子……我怎能做到!”

      陈佟氏捂住脸呜咽出声,再也忍不住眼泪纷纷。

      陈祺钰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怎么做不到呢?即便不以国公府老祖宗的身份存在,只要活着,您总会看得到的。”

      陈佟氏抬起头,年轻姣好的脸庞满是凄怆。

      次年正月二十一,镇国公府老祖宗,超品诰命老封君陈佟氏寿终内寝,卒龄一百零一岁。帝令停朝三日,亲临国公府致悼,赐谥号“瑞”。陈佟氏身穿烟霞贡缎,口含珍稀鲛珠,以金丝楠木棺椁下葬,数百子孙跪别相送,半城裹素,极尽哀荣。

      七日后的傍晚,国公府西角门驶出八驾无华马车,遮得严严实实,每驾配着两名黑衣肃颜的车夫,催鞭策马,拐出胡同,很快上了中阳大街。

      角门上的婆子好奇地询问送行小厮:“这是谁家来人,逗留七日才走?”

      小厮答:“听说是渝城来的。”

      婆子恍然:“哦,莫不是大将军府?那可是老祖宗的娘家人啊。”

      小厮赞叹:“不愧是大将军府的下人,我瞧那几个车夫都像是军中出来的,眼睛凶得很。”

      老祖宗的“娘家人”此时正坐在马车里,微挑了帘子向外看去。

      刚出正月,中阳大街还是一派繁华热闹,店铺林立,人声喧嚣。小贩挑着担子沿路叫卖着元宵节时没卖完的花灯;两个华服少年在酒楼前拱手相请;戴着帷帽的女子轻抬莲足跨进一家脂粉铺子;垂髫小儿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街边蹦跳欢笑。

      鲜活生动的人世间,看进她的眼里却是苍白,有如天边那道残阳,寒雾抹去了它的颜色,只余一片惨淡的冷光。

      秦嬷嬷将她的手指从帘缝处拿下来,给她紧了紧狐毛披风。两人相顾无言,秦嬷嬷是有口难开,她是无话可说。

      出了城门,过十里亭,寒风凛冽中,五个未带随扈的男子早已候在此处束手恭立。待马车驶近,须发花白的长者领头撩袍下跪,余四人紧随其后,一道朝着马车叩了三个头。

      车队没有停,甚至没有露出一道帘缝。车轮压着冻土,伴着马蹄哒哒,一路南去了。

      该说的话,该流的泪,已在七天里说尽流尽。她忍住了想要再看一眼的冲动,摸了摸腰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块田黄印章,细细端详,摩挲着上头的“伯君”二字,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寥落的星子挂在天幕,入夜寒气更甚。车行五十余里车夫前来回禀,到了第一个驿站。

      车夫口称“姑娘”,她许久不能回应,还是香云代她出面点了头。

      戴上帷帽下车的时候,她微微发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出京了。能记得的最近一回,好似是去晏州看望生产次子的外孙女,模糊算来也有四十年之久。

      这次她的葬礼,那小子也来了。她躲在屏风后头打量了一遭,当年小猫崽儿似的早产儿,如今已成一方知州,高大儒雅,长得很像外孙女婿。

      能参加自己的葬礼,她大约是古来第一人。陈祺钰本不同意,可她很想在临走前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无法一个一个的叫到跟前殷殷嘱托,就躲起来悄悄地看一眼也好。陈祺钰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躺在棺木里代替她的人是谁她不知道,可是长孙做事一向妥帖,别人看不出破绽,她也看不出来。

      她换上香云的衣裳,看顾着自己的灵堂,看着很多很多熟悉的面孔前来吊唁,看着几代孙辈披麻戴孝轮流为她守灵,从她手里接过黄纸又烧给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无人认出她来,当然,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与长孙促膝长谈后直至今时“身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容貌又有了些些变化,变得更加年幼,形如碧玉之龄,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返老还童,是还到幼童,婴孩,精血,一直还到消失于人世吗?她这样想着,心里隐隐又升腾起别样的希望。若是如此,那就好了。

      驿站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昏黄的烛火跳动得厉害,如同她不能掌控的未来。

      陆路换水路再换陆路,旅程无惊无险,沉闷进行了两个月后,到达距离渝城百里外的九固官驿。

      车夫们显然训练有素,路途熟悉,赶车稳当,一路上极少言语。如每一次住宿一样,先护着主仆三人进馆歇息,再自行去与驿使交涉路文,安顿车马。

      饭食热水端进房间,秦嬷嬷和香云忙着摆盘拿筷拧手巾。她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她们忙碌,看秦嬷嬷垂在额前的一缕白发,看香云瘦脱了形的脸颊。

      擦了手,漱了口,香云开始给她布菜,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一起吃吧。”

      两人摇头,她皱皱眉,两人便低头挨着凳边小心地坐下了。

      三个人吃饭,屋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是略用了几口,她便放下筷子,秦嬷嬷和香云也立即放下了,起身想要收拾。

      她制止住二人:“坐下,有些事跟你们说说。”

      两人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忐忑。

      “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我一个人上路多有不便,这才叫你们帮手。眼下已到渝城,待我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回京了。”

      秦嬷嬷倏地起身,张口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香云也是满脸吃惊。

      她安抚地看过去,示意她不要着急,又道:“香云的老子娘前年就向我提过亲事,说是给你相了京郊庄子的一个管事,我没见过那人,不过既然是你老子娘看中的,想必不会差了。本早就想放了你的,后头事多耽搁了,你今年十九,我再不放人,你就要成老姑娘了。”

      香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个劲地摇头。

      她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哑了,人家看不上?那不可能,从我房里放出去的姑娘,只有被婆家供起来的份儿,他若敢嫌弃你,自然有人撸了他的差事!”

      香云扑通跪在她脚边,抓了她的衣襟,仍是痛哭摇头。

      她又看向秦嬷嬷:“阿灵,你陪了我四十年,国公府该给你养老,没想到却是受了我的连累,临老还让你遭上这一回罪。”

      秦嬷嬷没有哭,缓缓地跪下,悲伤直视着她。

      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与你继续相依为命,可我不能那么自私,那阵儿保下你,除了一份旧情,就是念着你的孙女儿也刚出生不久,跟林哥儿一边儿大,我想看着林哥儿长大,你......你也想看着你孙女儿啊......”

      秦嬷嬷猛地背转身子,抽泣起来。

      她压了压心头酸涩,冷静道:“好了,起来吧,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忠心的,我相信你俩。国公爷那儿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回去,他会安置妥当。到了渝城,我自会再寻人随侍,你们不用担心。”

      两人擦干了泪,起身收拾碗盘,服侍她洗漱宽衣躺倒,待吹熄烛火,两人又默默在她床头跪下了。

      她没再说话,任她们跪着,只怔怔望着窗纸上透出的一点点朦胧天光,久久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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