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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复活节[下] ...

  •   他走到四楼尽头,轻轻叩了两声门。

      ——回声四起,门却无人应。走廊转角有护士推着器械车走过;看不见人,只有止血钳和玻璃器皿撞出风铃一般清脆的声响。而依然没人来应他的叩门。他便轻轻一折门把手,自己也没察觉呼吸稍变得深重。推开门,走进去。

      幸村仰躺在床上。

      幸村穿着干净的病服,合着眼,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微笑;嘴角顺着脸的弧度,一脉平直。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交叠着放在胸口。窗帘紧密地贴合着,屋里如黄昏般暗——没有金灿灿的夕阳的颜色,只是一味的暗。房里很闷,空气稀少。脚步踏下去,一种强大而寂静的恐惧像灰尘一样升腾起来。
      真田站在离床两步远处。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你睡着吗?他对不知哪里传来的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眼睛迅速在屋子里张了一瞬,才发觉并没有谁说话,那是自己心里的声音。他动作细微地摇摇头,向前走了一步,把装着礼物的袋子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又向后一步,退回原地。他和幸村距离很远。他微微抬起手,做了个像是探他鼻息似的动作;然后,手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迷路了吗,真田?”

      话声突兀得扎耳。真田的瞳孔在阴暗里猛地张大。而看过去,幸村的眼却仍然合着;声音平缓而熟悉,竟像是不知从哪里飘荡过来的。

      “现在是训练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终于明白地看到幸村嘴唇翕动。空气像泄漏一样充斥了整个房舍;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才发觉自进来这间屋子起肺便已经干瘪。浑身空荡荡的血管重新流起了黏稠的血。
      “……我做错了事,来接受惩罚。”
      “是么。”
      幸村像不堪疲惫似的轻轻应和,随后便闭上了唇不再言语。像已经重新睡去。真田静静地等着他再次开口。

      他们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所有扬起的灰尘都已经降落下来。

      “……真田?”
      “我在。”
      “辛苦你了……可以帮我把窗帘拉开吗?”

      幸村仍旧没有睁开眼,话语也中气不足。真田沉默地点点头,走到窗边,咯啦地一下拉开布帘子。天阴阴的,分不出远近,只看得见一片乌云;这边淡些,那边浓些。灰得发黑发紫,像是淤血。
      再回过身来,见幸村已经用手臂支着身体,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安详的笑容现在脸上,却像还未睡醒,身体柔软得连揉揉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他懒懒地略抬起手,接过真田递过来的、刚刚斟满热水的一波波喘出白气的牛奶杯,捧在身前,抿了一口。
      “谢谢……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让你替我做这些事了,真田。”
      真田明白他的意思,在床边的木凳子上沉沉地坐下。
      “不必客气。”
      “要不是我这个样子,也不想跟你客气呀。”
      幸村笑了。远处的云也泛起微弱的波纹,真田未笼入阴影的侧脸稍稍柔和了一点。

      “手术怎样?”
      幸村又笑。
      “你昨天不是打电话问过了吗?”
      “不是没有能跟你说话吗?护士只说手术结束了,你正在休息……”
      幸村慢慢地挪动身子,费力地把牛奶杯搁到床头桌上,转过来,对着真田,浅浅地笑着。
      “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训练。莲二说他明天会拿特别训练菜单给我。不过,也许暂时还得呆在医院……不能和大家一起……”
      “明天就开始?医生准许么?”
      “谁知道呀。”

      幸村笑着,真田却一点也不想笑。

      “你养好身体就好,我们会为了你持续胜利”——
      这已是一句再也说不出口的话。

      “真田……”
      幸村什么都明白。而他仍旧微笑着,只是摇摇头。
      “……我都知道了。”

      真田的脸稍稍仰起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
      幸村笑容平和,看不出一丝改变。
      “昨天下午,你打电话来时我还睡着。晚上,莲二打过来,我已经睡醒了……”
      他口气有些温软,像为贪睡了午觉有点不好意思一般。
      “……跟着打来的是比吕士……然后是杰克、雅治、文太,最后是赤也,——鼻音很重,好像自己一个人哭了鼻子似的。”

      话声落去。他们默对了半晌。远处的风翻不动沉重厚重的云朵,等不来一声爽快的雷。

      “你都知道了。”
      “是的。”
      “昨天的比赛,结果。”
      “我知道。”

      真田离开座椅,后退了一步,在病床前无声地跪下去。弓身向前,额手及地。

      “对不起。”

      忽然走廊里,由远及近,滚来一片喧哗声响。——众多脚步交叠着快步走过来。连带着床脚滚轮不甚灵活的咯啦咯啦声,以及一两句模糊的、压低的交谈;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焦躁,只有一波迅速却坚硬的脚步,沿着时间走近来,再远离去。如同在空荡荡的法庭中一声落槌,之前之后,都是寂静。

      幸村的微笑里悄然掺上一抹苦涩。
      “输者该如何?”

      真田站起来,如静立的山岳。
      “承担该当属于输者的痛苦,以及拾起重新夺回王座的责任。”
      幸村叹了一口气。
      “……你都明白……你们都明白。”
      他转向真田,笑颜清浅。
      “真田,他们在电话里全都对我说……说,‘请不要责怪真田副部长,他是最痛苦的一个。可是无论如何不要忘记,同样痛苦着的每一个人’。”

      真田沉默了。半晌,无声地摇摇头。
      “你也和我们一起,痛苦着……”

      “……我不痛苦。”

      幸村打断他。真田看向他的眼睛,他只是向外面远远地望过去,望过去。

      “我有一针全身麻醉。我不痛苦。只有针头刺进腰里的时候,觉得凉凉的。别的,在醒来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
      他半侧过头,以浅淡的微笑对着真田。
      “也许睡着了心就在你们那里。但我的身体,到底没办法走进球场里。”

      寂静依旧。只有幸村交握在胸前的双手,在沉默里微微颤抖。

      “昨天……”
      真田手肘支膝,双手叠在额前。一长片无声的空寂,像是古老的磁带前面漫长的空白。不知多久,他继续开口缓慢地说:
      “我梦见你死了。”

      幸村不自然地没有做声。

      “我梦见我推开一扇无声的门。我们所有人散开在球场四周,击着球,可是不发出声音;球撞击地面,也不发出声音。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露出任何表情,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你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沉默地击着球,胜利没有喜悦,关东决赛的失败也没有一丝痛苦。我努力地回想认识你之前的日子我怎样生活,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你也躺在一个同样安静的地方,一扇无声的门背后。然后,几个月几年过去,我们的梦里声音会回来,色彩也会回来,一切都会回到最开始,和原来一样,和原来一样,幸村……不再悲伤了,可是看上去,却像是世上最可悲的事一样。”

      幸村静静地,双眼深深地望着他。指甲向里抠进手心里,掐出一小行红红的印痕。

      “真田……”
      他被他一唤,稍稍抬起了低着的头。幸村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容来,向他伸出手。
      他有一秒的迟疑,然后便以温厚的双手握住。幸村的手纤细而微凉——多年执拍而磨出的坚实的茧,竟衬入到了柔软的皮肤的下方。
      “真田,我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了。”

      他说完,自己却笑起来。
      “话题太沉重了,真田。”
      真田露出些进退不能的尴尬表情。幸村噗哧地笑出声来;真田的脸便红了,有点僵硬地放开幸村的手,站起来,自床边的小桌上拎过带来的手提袋。
      “大家给你的东西,看看吧。”

      气氛缓和不少。幸村笑吟吟地接过袋子,一件一件把东西全都排列出来。喔,文太真的把这个送我了啊!他也真舍得……啊,雅治的,肥皂水?呵呵,真像雅治……别弄洒了……真田你等一下陪我去天台上吹泡泡吧?……脸色别那么难看嘛,说笑而已。啊呀,莲二的笔记本,比吕士的书。这个是……胡狼的?呵呵……
      最后拿出来的也是赤也的那个出气团子。幸村把它翻弄了两遍,问:
      “这是什么?”
      “赤也给你的,说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这样捏它……”
      他拿过来,握在手里,给他做示范。好好的团子本来只是表情紧张,在真田掌心里却马上变成了龇牙咧嘴,被扭成难看的一团。幸村真的心情很好似的抿嘴笑起来,把团子接过去:
      “果然,后面还有你的名字呢……”
      真田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给我,我把它撕掉。”
      “不用啦……”
      幸村一面笑着躲过真田的手,一面试着用力去握它。

      忽然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真田看着幸村,幸村看着自己的手。
      幸村因长时间未经受日晒而显得苍白的手,明显地做出向内攥拳的努力。指节愈发的苍白;但团子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依然如同他从真田手中拿过时一般,松垮地,维持着有些紧张、有些迷惑、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容,向幸村发出无声的催促与邀请。

      幸村的眉皱起来,呼吸微微窒住。
      那是认真起来的模样。他认真地想使出力气。……可是一丝都没有生出来,一丝都没有。
      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什么形状都没有改变。团子上画着的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幸村;他试着回想,回想那熟悉的曾因抽杀发力太猛而虎口发痛的感觉,——胸口却空洞洞的,连记忆都早已不知所往。

      已经看到朦胧的光。溺水的人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只差最后一米。力气用光了,没了氧气,无声地向黑暗的深海处沉去。凉丝丝的触感一脉自脚底爬上来,一脉自头顶流下去,像滑溜溜的蛇,拖出条黏腻的痕迹;爬到身体中段忽然缠绕成环,将所有内脏都绞紧。海面上呼唤的声音愈发遥远;最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衣服裹着一串细小的气泡向上漂,手脚却沉默地向下坠。

      “抱歉。”
      幸村笑得黯然。真田望着他,心上如山火燃过后,一片焦土。
      “不必道歉……”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

      “我该回去训练了。”

      他站起来。幸村人靠在床头上,像是不胜疲惫,像是想要倒进柔软的枕头里转眼就睡熟。脸上已重新漫上了他太过熟悉的笑容,熟悉到险些心痛的笑容——
      他想起他们曾赤脚踩在南湘南晒得生烟的沙滩上,幸村笑着说好烫。他想起他们曾跳进清冽冽涌出来的地下泉水,幸村笑着说好凉。同样的微笑。

      “去吧。我……”
      真田等着他说下去。但幸村合上了眼,语声疲软。像是心都碎了。
      “……没有什么了。去吧,真田,辛苦你了……替我向大家问好。”

      他却没有走,站在幸村床前。

      “我也有东西要给送你。”

      幸村睁开眼,惊讶地望着他。他走上前,在床前单膝跪下,以誓言般的郑重缓慢地解下双手的重量护腕。今早的护腕是新换的,比以往任何时候使用的都要重。他知道所有队员们都是同样;虽然没有人说出来,却像不可失败的规则一样,成了无言的默契。——两只护腕解下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真田沉默了少晌,执起幸村的手,为他戴上。
      幸村的手轻得像没有骨骼。真田慢慢地为他把薄铅块的位置调整好,一圈圈缠绕上深黑色的吸汗带。一圈一圈,像试图拧干湿毛巾一样奋力绕紧,绞得心脏都滴出血来。让人呼吸都的沉重马上把幸村的手坠在了被单上。

      “……幸村。”
      他开口得艰涩,却不再迟疑。
      “我不会再说好好养病、不必着急这种话了。明天我到你家去,把球衣拿来。而这个——”
      他连着护腕一起,握住幸村的双手。
      “戴着吧。你是立海的部长,我们所有人都戴着。……待到可以像以前一样打球的时候,再摘下来。”

      责任,荣耀,立海,立海,立海,网球,我的一切,未来。他不知那一瞬间有多少词语涌进幸村心里,涌得满溢,满得几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幸村忽然躲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他默默地站起,伸过手,把幸村病得细瘦的肩膀搂进怀里。

      “谢谢你……”
      他的肩不住地颤抖。
      “真田,谢谢……”

      真田带着种强烈的悲痛制住抽动的嘴角。——这曾是中学网球界神一般存在的少年,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面前笑容也没有丝毫改变的少年,此刻却被护腕的重量压得手都抬不起,言语都带着用尽力气的艰涩,握住的球拍会脱手,抓起的网球会掉下,——此刻,音调都带上了些不平稳,几乎要掉下泪来。

      他们叫你神之子……你的父亲爱你吗?

      放开他的身体轻轻离开时,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到球场时众人围上来,他只简短地答了一句话。
      “幸村正在康复。”

      晚间医院走廊里的灯光一片白惨惨。没有人走动,没有言语,只有灯,白得安静,偶尔发出嘶嘶的噪声;像个哑子,欲言又止。

      “我们也想去看幸村……”
      “休息日再去!明早六点都给我准时来训练!”
      他喝退了所有人,可是自己依旧来了。有些头痛,他才想起午饭不曾吃。他知道现在的幸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他也不知道怎样去见幸村。——可他还是来了。在窗口下,默默仰望了些久因入夜而重新掩上的窗帘之后,踱进楼道里。

      幸村不在病房。

      他没有去问值班护士。他知道他在哪里。

      他透过复健室的玻璃门望着幸村。整间屋子里,只有他头顶上亮着一管白晃晃的日光灯。幸村坐在器械上,双手穿过臂力杠杆,试图把分开的双臂在胸前合起来。他嘴唇抿紧了;杠杆纹丝不动。他的嘴微微有些张开,露出紧咬着的牙齿;额前沁出细细的汗,在灯下闪着细微的光亮。薄棉质的病服袖子挽得很高,一小截上臂露了出来;可是却完全看不到他肌肉绷紧。像是完全没有使力一般。

      真田在门外握紧了拳。所有声音被玻璃门隔断。他眼睁睁地望着幸村一个人,有些踉跄地爬下器械,转动螺丝,调低杠杆的力量;一系列动作被手腕上沉重的护腕牵制着,显得更加生涩而笨拙。他默默地坐了回去,双手费力地重新穿过杠垫。他背转身向器械上爬的一瞬间,只看到他背上的薄衣浸了汗,在皮肤上贴伏成半透明的一片。

      真田无声地后退一步,抓住胸口。

      据说左心痛会周身酸软,右心痛会呼吸困难。
      他站在原地费力地比较、是左心痛、还是右心痛。

      那一年,正是他们的十五岁。

      FIN.

      人は 幸せに なるために 生まれてきたのだから

      「人都是为了幸福 才出生在世界上」

      痛みと ひきかえの 夢を

      君に あげよ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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