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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   淮安府,京杭运河与淮河的交汇要冲,扼漕运、盐运、河工、驿道之机杼,上至官府下至商旅,南来北往多由此水陆易道,是从古至今名副其实的南北分水岭。
      府南最大的码头清江闸口整日人群熙攘,穿梭如织。大大小小的商舟货船依次泊岸,一排排满十几里水面;各式各样的铺面货摊临街叫卖,一摆摆出上百家阵势。到每年五月中旬祭祀都天大帝的都天会时节,街头更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河道里舟船相连,绵延数十里不绝,那是非要府衙和下属楚州、清浦、淮阴、洪泽四县的差役倾巢而出才能料理得周全的,有时甚至需要动用漕运总督府全副武装的漕丁来帮着维持。
      此刻刚交三月,季春时分,离大都天会还有两个半月之久,清江码头竟从后半夜起忽然船来如涌,天没亮就把闸口完全堵死,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顷刻工夫码头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了,街两边到处是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的行人。府衙差役鸣锣开道疏导人群,数量明显多于往日。不多时漕军兵丁也上了街,鲜红的颈巾,闪亮的甲衣在太阳光下格外惹人眼目。
      一条大船连钻带挤,好容易冲出舟船密阵停靠在距码头大约一里远的岸边。
      船老大待小伙计搭好踏板,转身向舱里微笑拱手:“对不住,今天只能靠这儿,实在上不去了,劳大家多走几步,委屈各位!”
      大概是在舱里整整闷了一夜,搭船的客人听说终于可以下去了,哪儿还顾得上计较?提箱携笼奔出来,踩着搭板摇摇晃晃争相上岸。
      一个箭袖短靴,戴斗笠的单身客人最后出舱,经过船老大身边低问码头上发生了什么事。
      船老大打量一眼,见是个生得颇端正的陌生少年,笑道:“小官是南边上来的吧?怪不得不知道。你今天算来着了,淮安府马上有场大热闹。”
      “什么大热闹?”
      “盐帮程家出殡。”
      少年一愣:“你是说盐帮掌门的程家?”
      船老大觉得问得可笑:“盐帮还有几个程家?”
      少年推一把压得很低的斗笠,放眼望去,只见街头到处是身穿号衣的衙役,码头已是一片混乱。
      他拧起眉头,收回目光随口道:“看这动静,今天的排场小不了。”
      “那是!”客人下得差不多了,船老大开始招呼伙计们卸货,一边嘴里继续应付着,“一个响当当的当家人没了,排场能小吗?”
      少年眼中一惊,顿一顿,问:“盐帮程爷虽说年过半百,身子一向健旺,怎么会……”
      “咳,你还真当是暴病身故?告诉你,说头罢了!”船老大自诩地头熟,遇上个两眼一摸黑好奇心又强的客人忍不住要卖弄几分,他先讲了一月前江淮两大帮派——漕帮、盐帮因抢夺淮河水道大起械斗,恰逢盐帮掌门程金山路过,本想出面化解谁料竟被当场失手误杀的事,然后陈述自己的见解,“这在道上混的,有几个能太太平平躺自家床上两眼一闭走人的?说病故不过是个幌子,蒙世人的眼却不能。两帮斗了几十年,沟沟坎坎没少绊,这一回算闹大了,把个掌门老大填进去了,盐帮能善罢甘休?这不,程家今天拉这么大的架势,摆明了就是向对头示威嘛。”
      “现在盐帮谁主事?”
      “当然是程家大公子。听说已经在他爹灵前接了位,程爷门下十二个大弟子全给新老大磕了头,盐帮这就算换主儿了。”
      “程家大公子?是程天放吗?”
      “嘘——,可不敢这么叫,现在得尊称一声‘小程爷’了。”
      少年微微一笑,表示受教,迈步下船。
      船老大在他身后喊:“小哥儿,要是想看热闹就去都天寺,盐帮在那儿搭了祭棚,小程爷发下话,江湖上除了漕帮,无论是谁,不分大小,门槛外磕四个头就让进去吃白席,那可真是白吃白喝,错过了可惜呢!”
      少年抱拳致意,大步走了。

      新帮主程天放送走前来祭礼的淮南知府,刚要坐下来喘口气儿,茶碗没端住门外就报,又来客了,请求入见。
      “拿名帖进来。”他懒懒地吩咐一句,听说来人没有持帖,程天放火了,“咣”地撂下茶碗,吼道,“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往里领,你们的脑袋是死木头桩子?”
      “回当家的,人家说了,外面磕头不恭,须进门祭奠,您若不肯见,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咱家无礼。”
      “混蛋!我看是你小兔崽子让人塞了银子,才敢跑来撞钟,老实说,是不是?”
      “当家的,小的冤死了!就是他真给,小的有几个胆子敢收?人家一上来就亮了家伙,说一钱银子没有,话不带到,要小的狗命。”
      “什么?谁这么狂?”年轻的盐帮老大一跃而起,忽然又不气了,好奇心大发,下令,“去,把人带进来,我倒看看是哪个东西敢跑到这个地头撒野,招翻了小爷要他的狗命!”
      不久人带到,程天放隔窗一望,立时被吸引过去。来人年纪不大,看上去十几岁模样,一身天蓝色袄裤,腰刹巴掌宽的玄色绑带,足蹬矮靴;一顶宽大的竹笠遮住眉头,双手下垂微握成拳,腰直步稳目光镇静,一看就是练武的身架,但眼中没有一般习武少年常有的躁动,尤其那种镇定从容的气势更是江湖上这个年龄的人少有的。程天放把道上和自家有来往的几个堂口逐一想了一遍,没对上号,当时就迷惑了。
      不等禀报,盐帮新老大举步迎出,门槛外站定,发问:“哪一位要到我爹灵前磕头?”
      对面少年也站住脚,盯着他看了几眼,似乎感受到主人的不客气,回敬道:“我只和小程爷说话,你是谁?”
      “这就是我们当家的,你好大胆子,还不跪下?”程家家丁喝一声,上来按他。
      少年抬手一拂,把人扫了出去。
      盐帮新掌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说:“我就是程天放,有话请讲。”
      “原来是小程爷,失敬!”少年抱拳当胸,行礼后淡然一笑,“闻听程老帮主仙逝,在下代家姊行祭,没想到连门都差点儿进不来。”
      “令姊何人?与我程家有关系吗?”
      “家姊乃令尊过堂义女,义父下世,不磕个头好像说不过去。要说关系,就这么一点。”
      程天放大吃一惊。
      父亲程金山领盐帮行走江湖几十年,一生交友无数,门徒众多,但过帖收在膝下的干女儿只有一个,那可不是寻常闺秀,难道眼前之人是山上下来的?
      他不及细想,冲口问道:“小兄弟,从哪儿来啊?”
      少年看定他,字字清晰:“皖北天柱山。”
      “阿梅妹妹是你的……”
      “姐姐。”
      “你是方家的儿子?”
      “是!”
      “尊讳?”
      少年迟疑了一下,说出两个字:“方昭。”
      程天放倒抽一口冷气!年前朝廷举兵,一场战火烧了几天几夜。江淮大地盛传,潜山几乎被扫荡而空,七雄战死,数万大军伤亡殆尽。
      他板起面孔:“我凭什么信你?”
      对方冷笑:“试问天下人,现在谁敢冒充潜山儿郎?”
      程天放哑口,半天才又问:“方家还有谁在?”
      “除了萍哥和阿梅姐姐,其余都在。”
      “都在?你是说,——方帅爷还活着?”
      话问得很直,也很不客气,方昭——韩昭眼里冒了火,两个拳头握紧,目光箭一般射过来:“莫非程爷不希望如此?”
      程天放意识到失言,显出几分尴尬:“怎么会?只听说仗打得很惨,官军大炮轰山,我们老爷子一直惦记着他的干闺女,没想到,父女俩那边会面去了。哦,你刚才说还有谁不在了?萍哥?是青萍吗?”
      “是。”
      “太可惜了。结绿兄弟呢?”
      “他在外面,很快回山。”
      “兄弟中还有谁?”
      方昭想了想,说出一半实话:“还有两个,一个现在山上。”
      “另一个在哪儿?”
      “漕运总督府。”
      “什么?”程天放眼睛瞪圆了。
      “没错,我兄弟现押总督府,他被俘了。”
      盐帮新老大豁然省悟,点点头:“懂了,你是来救人的。”随即便问,“需要我做什么?”
      终于等来了这句话,方昭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官军在潜山脚下掳了谢葳,一刻不停押解北上。他一路跟踪,几次想出手搭救都因实力悬殊而未敢贸然行事。这一跟跟到淮安,正撞上盐帮大举丧礼。想到几年前潜山曾和程家打过交道,因缘际会阿梅做了盐帮老大的干女儿,就算此刻潜山走背运,灭顶之灾下求上门来,程家总不至于袖手旁观。程金山虽死,只要他的儿子还念一分香火之情,救出谢葳大有希望。于是韩昭动了脑筋,如愿闯入都天寺,来到新掌门人面前。哪知几句话说过,自己以方家义子身份亮相,而对方竟不肯兄弟相称,还东问西问一通打听,难道是年前那场大战吓坏了他?难道是阿梅姐姐当年结下的一份香火情分已随程金山一并入土了?
      他左思右想,使出最后一招:“方昭此来只为救出兄弟,不料遇盐帮举丧,阿梅姐姐不在了,我来替姐姐给老帮主磕个头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兄弟现绑在总督府里,恕难久留。等下动起手来难免会有什么冲撞,小程爷心里有数就好。”
      听他按江湖规矩和自己打过门,程天放一笑:“你带了多少人来?”
      “全在这儿了。”
      “有种!你想单枪匹马闯总督府?”
      “这个程爷就不必操心了,言尽于此,多有打扰,告辞!”方昭一拱手,转身就走。
      “慢着!”
      新老大话音未落,两个程府家丁上来把住院门,堵死去路。
      程天放走近,一掌拍上:“老弟,你既然喊阿梅一声姐姐,咱们就是兄弟。当年你们救过我弟弟一命,现在你弟弟有难,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来,来,稍安勿躁。”
      方昭被安排进一间素净隐秘的禅房,小沙弥送了茶水点上熏香,合十退出;窗外廊下,院墙里外皆有人影晃动。方昭静心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不仅胆大,而且天真。如果程天放和他老子不是一路人,如果这个盐帮新老大动了邀功请赏的念头,那么不但谢葳救不出来,闹不好连自己都得给一勺烩了去。可淮安是盐帮和漕帮分治的码头,两帮总舵皆设于此,势力极大,外面的人想越过他们在这片码头动手动脚,往轻里说是自讨没趣,说严重点儿无异于自取灭亡。别的不讲,只看今日程金山出殡的排场气势,就知这些说法绝非危言耸听。
      方昭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决定静观其变。当然,他的等待是有限的,超过半个时辰仍无回音,他将不告而辞。寺庙的里里外外在进来的路上已经瞄过一遍,门外那几个程府家丁也打量过,自觉不难对付。其实,支撑他耐心等待下去的真正原因,是心底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那个初次谋面的程天放,虽变化不定忽冷忽热,却不知为什么总令人期望不绝。
      他哪里知道,在他刚刚站过的那个院子里,此时正为他吵得沸反盈天。
      盐帮故主程金山生前的十二大弟子,也是盐帮最重要的十二座码头的分舵主,全部聚齐新老大临时起坐的屋子里,正为程天放的一个决定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潜山的事哪儿还能管?朝廷有令,通匪灭族!这可是撩火神爷的胡子——找死!”
      “话不能这么讲,毕竟老爷子跟人家有过交情,人家急难来就,我们给推出去,将来说起来不止没脸面,连老爷子都得连带受戳指。”
      “老爷子和他们有过香火不假,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风口浪尖上,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话谁都当说,独你十二弟最不当说。想当年要不是方家人仗义,天涯的小命怕早没了,老爷子上赶着收他家的姑娘做女儿,还不就是因为人家救了他的命根子?这些你都看见的,不会全忘了吧?
      “老九,什么命根子不命根子?别胡说!”
      “咳,就是那意思,你明白了就行,只说我的话在不在辙上吧?”
      “你可别忘了,咱们现在最当紧的是要漕帮给个明明白白的交待,这个时候非要去毛朝廷,你说在哪道辙上呢?屁辙上!”
      ……
      十二个人吹胡子瞪眼吵得口沫横飞,唯有程天放一语不发,靠在一张黄花梨坐椅里,双目微阖,仰面朝天。
      直到众人叫嚷累了,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位,且是最当做主的一位,这才纷纷平声敛气,齐把目光落到那张没什么表情,也没有一丝纹路的脸上。
      程金山的大徒弟轻咳一声,代众发言:“当家的,这事儿一时半刻也商量不出个六二五来,要不容我们哥们儿下去再想想?”
      新帮主睁开眼,面露微笑:“今天送老爷子出门,大家都够忙的,这点小事就不劳各位师兄烦心了。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叫大家来,原为跟你们说一声,等会儿别忘了给人家预备一份香火,到底是老爷子的干女儿,礼数上马虎了叫人家挑眼。行了,我也累了,先散了吧,上二柱香的时候想着叫我。”
      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疲倦地重新闭上眼睛,没动静了。众人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最后在大师兄的眼色下轻手轻脚鱼贯而出。
      方昭被请进佛堂,在程金山灵位前正式拜祭。程天放领着幼弟程天涯跪在棺木左侧,伏身于地哭得双眼通红。
      祭礼一毕,有人上来引方昭退下,穿了几个院子从后角门出了寺庙。那人告诉方昭,帮主主持丧典,不能当面致谢,已将谢礼存至馥新茶肆,请他过去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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