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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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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煮好了,这回一点儿没糊,可香了!”绢绢兴奋地跑进来,招呼大家吃饭。
谢葳放下手里擦了一半的长枪,应道:“糊的好吃,我就爱啃锅巴,又焦又香!”
“美的你,一共两把米不到,全让你一人啃了,娘和巴舅舅还有昭哥哥吃什么?喝糊米汤啊?”
韩昭知道绢绢在新垒的灶上学熬粥甚是艰苦,笑着安慰她:“只要不把你的手烫坏了,我喝什么都行。”
谢葳冲过去,喊道:“怎么,烫手了?让我看看!”捧起纤纤十指,他果然发现有两根指头又红又肿,忙送到嘴边吹气。
绢绢一边由他吹,一边嗔怪:“都怨你,打哪儿拣回来那么一口破锅?里外都不平,水多了就溢出来,搅和慢了就巴底,费死劲了。”
“是,是,放心,今天我一定给你弄一个好的来,保证底子平平的,一个褶儿没有!”
绢绢嫣然一笑,想想不对,问:“怎么,你们又要下山?”
韩昭道:“不下山吃什么?他就算弄回十口八口大锅,你也不能煮草根树皮吧?”
“我宁肯吃草根树皮,也不愿为你们担惊受怕!”想起前几次打粮,绢绢嘟起嘴。
谢葳冷笑:“有什么好怕?那些个村寨的乡勇都是唬人的摆设,一动手全成了缩头乌龟。就真遇上官军也没啥,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一条命,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昭哥哥你听,这说的什么话?都这样只顾自家冲上去拼个痛快,别的全不管全不顾,就算英雄好汉啦?”
“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只恨自己杀官军杀得太少,不能给父帅、青萍哥哥他们报仇。”谢葳一低头,走了。
塞图早听到几个孩子说话,这时走出来一拍绢绢:“去吧,两个哥哥还要下山打粮,多给他们分一点儿,你也趁热吃吧。”
“爹的那一份留出来了,煮得很烂,我先给爹送去。”
“放那儿好了,你去陪小葳哥哥吧,昭哥哥马上也过去。”
看着绢绢离去,塞图转向韩昭。从回来一直没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有许多事想和他谈。
“盟弟弟伤得很重,不过了之大师说了,绝对保他性命。”韩昭首先提到武楠盟。
大战爆发的当晚,他奉命带奄奄一息的武楠盟出山,在方汉洲的二百亲兵护卫下渡江南逃,历经十二天到达九华山,二百亲兵死伤殆尽。幸而化城寺了之大师才从普陀云游归来,武楠盟及时得妙手医治总算死里逃生。韩昭心系潜山,不顾了之阻拦独自返回江淮,看到的是全军覆没的惨状。他在附近山谷里藏了三天,躲过官军一次次清剿,终于上山找到了谢葳。
“小葳真是好样的,当时他身边只有一百人不到,总关寨几乎被炸成平地,他硬是带人把父帅从里面扒了出来。后来不知怎么找到这处山洞,藏了进来。白天不敢露头,怕被搜山的官军撞上,到了晚上才敢摸出去,弄些吃的和草药回来,要是没他,父帅怕是早就……”
“官军什么时候撤走的?”塞图问。
“大概一个月前。这事儿透着怪,他们是突然撤离的,连九井河下面的营地都没来得及拆除,我和小葳下去弄了不少粮草上来,顶大用了!”
塞图不觉得突然,在辽东盛京的时候她听到过一个消息,大汗皇太极曾率八旗铁骑越山海关千里奔袭,取道良乡直捣北京,吓得大明举国调兵勤王。现在算算日子,正是明军在潜山大举搜山清剿的时候。当然,此刻还顾不上谈这些。
她犹豫片刻,终于问出盘桓心头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们,在山上再没找到其他人吗?”
韩昭愣了一下,脸色变白:“从回来的那天起,只要能出洞我们就一直在找,找了一个多月,可是,可是……”
他曾从后山救出几十名躲避在一个峡谷里逃过官军屠杀的妇女孩子,还有少数大战中负伤未死的将士,但七兄弟本人及家眷,除了周氏、陈珏、舒雅、杨七妹和自己母亲及弟弟的遗体,其余无论死活都没能见到一个。
“小葳总是说,他们一定藏哪儿了,藏在官军找不到的地方。绢绢也告诉我,她晚上做梦总能梦见阿梅、阿莲姐姐,梦见娘和大哥、二哥。她说梦里能见,醒来就一定能见,可是这么冷的天,他们要是真的还在山上,为什么不出来?娘,我,我不想再找了,我不去找,总觉得他们都还活着,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害怕,怕哪一天在山上看到他们,看到他们的……,那绢绢,绢绢连梦都做不成了!”韩昭低下头哭了。
塞图的眼泪跟着冲出眼眶。一想到这个孩子在一个月里,每天强迫自己去面对那么多血淋林的面孔和遗体,每天都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折磨中度过,每天日落时都要鼓励自己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以后,再来重复昨日的一切,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尤其是他的亲爹娘已双双惨死在两军阵前,唯一的亲弟弟在撤出一线天峡谷时遭官军劫杀而丧命,他竟然一直支撑着自己,尽力做好一切事情,直到眼前一刻提到失去下落的众家亲人,才止不住难过落泪。一个孩子,不过是一个刚刚满十五岁的孩子,塞图心如刀割,伸手抱住那个发抖的肩膀,当时就想大哭一场。
韩昭抹了一把泪,抬起头,看着她伤心欲绝的神情,忽然一笑:“娘,我,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塞图摇头,泪落如雨。
“记得以前父帅常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伸出手,这一次是为母亲试泪,“萍哥不在了,二哥还没回来,谢葳小,绢绢是女孩子,娘,有什么事您交给我,再难再苦我也不怕!”
效应如神,塞图的眼泪忽然止住,内心涌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她挺直脊背,对着那张消瘦苍白却眼光濯濯的脸,露出一个伤感而快慰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韩昭和谢葳领五十人打马下山。塞图照料了丈夫和其他彩号后,和巴颜阿到北关寨一带继续巡山,查寻亲人下落,更希望可以发现奇迹。黄昏时分,跟随下山的一个头目带伤奔回,禀报说他们在前往黄铺镇打粮途中遭遇伏击,受到几百官军围攻。韩昭和谢葳被当场指认出来,一个负伤,一个被俘。
“什么?官军怎会认得人?难道你们当中有谁出卖他们?”塞图既惊且怒,厉声喝问。
小头目指天发誓说五十名弟兄各个奋勇杀敌,并不曾做出背叛之事,但敌我相差悬殊,实在拼不过只有跑回来报信求援。
“韩昭呢?他在哪里?”
“小韩爷身边还剩不到十个人,咬着官军不撒嘴,说是非要把人抢回来不可。”
塞图慌了,转看巴颜阿:“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会吃大亏的!”
巴颜阿听说谢葳被俘,当即怒火中烧,拔出腰刀大吼一声:“奶奶个熊!杀完老的欺负小的,还没完啦?!爷爷去收拾这群混蛋王八羔子!”
山上又走了五十名能作战的,塞图返回山洞,把轻伤彩号全部调至洞口附近,密切注视外面动静;又嘱咐各家女人看好年幼的孩子,哄他们即刻入睡,命所有人不得随意发出声音。
绢绢一直跟在她身后,到得周围没人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娘,是不是出事了?昭哥哥呢?小葳哥哥呢?”
塞图抱住养女,压低声音说:“他们遇到一点儿小麻烦,你巴舅舅已经赶过去了,没事。”
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竭力放松表情:“我知道,哥哥们都是英雄好汉,他们不怕官军,他们什么都不怕。绢绢,也不怕……”话这样说,身体却打了个哆嗦。
塞图领她回到铺位上,帮着脱了外衣躺下来,盖好被子,要她好好睡觉。
“娘,我明天早早起来煮一锅粥,昭哥哥他们能回来吃吗?”
“能,一定能。”做母亲的不敢再看女儿的眼睛,匆匆答一声起身走了。
刚出去就有个眷属来找,说自家孩子有些发热,正在哭闹,塞图一听忙赶过去照看。好容易哄住了那个孩子,她返身去看望丈夫,路过绢绢睡的山洞,听到里面传来喃喃低语。凑近了往里一看,只见小姑娘乖乖躺在干草铺上,手里转着个花绷子,正念念有词。
“梅姐姐,我给你绣好了,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你保佑我昭哥哥和小葳哥哥好不好?保佑他们平安回来,我再给你绣一条裙子,绣一条可漂亮可漂亮的裙子,你答应我吧,好姐姐!”
绢绢的声音呜咽起来,塞图看见她用花绷子盖住了脸,做母亲的心陡然变得沉重无比。
拖着步子来到隔壁,打发走洞口守卫的亲兵,塞图跌坐在方汉洲身边。丈夫睡去了,呼吸匀称,面容沉静,可她的心里却乱作一团。想到山下发生的一切,实在不明白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快就被官军认了出来,更不敢想象巴颜阿营救的结果。如果为了几石粮食真赔上了韩昭和谢葳,她算什么当娘的?都吃草根树皮怎么了?都饿死在一起怎么了?抵得过两条鲜活的生命吗?塞图觉得五脏六腑绞在了一处,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无声地哭起来。
一只大手缓缓摩挲上来,握住了她的臂膀。掌心的温暖透过袄袖直达体内,是那么熟悉,又令人那么渴望,塞图侧身抱住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把脸贴了上去。泪水在手心里慢慢流溢,伤痛在温暖中渐渐平复。过了好一阵,塞图感到一种轻微的声音,她抬起脸,看到丈夫的嘴唇在动,赶忙俯身把耳朵凑过去。
从夫妻重聚的那一日起,她一直这样听他“说话”,有时没听清或没弄明白,便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复一遍,然后看他点头、摇头,微笑、摆手,做出各种反应。两人用这样的方式常常一说能说到半夜,更几乎无所不谈。
当然,每天必说的首先是几个孩子的情况,今日自不例外。
塞图故作语调轻快,娓娓道来:“昭儿一直陪我在后山转,小葳领人巡逻,绢绢呢,粥熬得越来越有味儿了,你吃着不错吧?一天下来把他们都累坏了,这会儿全被我轰去睡了。” 一串泪珠滚到嘴边,几乎打断她的话。
方汉洲却听得很开心,竖起大指晃了晃。
“是吧?我一猜你就要夸他们,他们也该夸,一个比一个懂事,一个比一个……”塞图忽然哽住,咽下流进嘴里的泪水。
仿佛觉察到她的异样,方汉洲沉默了,不再谈孩子。又过了一会儿,他拍拍塞图,忽然从身下摸出个东西,彩光一闪,竟是一个五色的羽毛毽儿。
塞图瞪大眼睛,一把抢过来,一迭连声地问:“你什么时候拿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十多年前的旧物,毛峰不整光泽黯淡,却像一团火点燃了她的心。她一下子想起了当年贝勒府砌了花墙的院子,想起了那梦一般遥远的少年岁月……
翌日清晨,坐守的亲兵轻轻推醒塞图,示意她出来。看清那名亲兵的脸色,塞图睡意全消,从丈夫的地铺上猛地站起来。未待迈步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她晃了一下,扶住身边的岩石,另一只手捂到胸口上。
“夫人!你怎么了?”亲兵吓了一跳,压着嗓门问。
塞图摆摆手,克制着怦怦乱跳的心疾步来到洞外。一个神情疲惫身上带伤的头目迎上来,刚一张嘴被她举手制止,带着走出十几步,才站住脚。
“夫人,……”头目欲言又止,满头大汗。
塞图眼睛转向别处,双手紧紧交握,命道:“直说吧,人呢?”
头目不再支吾,禀告说巴舅爷昨晚领人在石岫谷追上官军,双方激战一夜,终因寡不敌众未能救出谢葳,韩昭也不见了。
仿佛背上挨了一棍,塞图忽觉天旋地转,不是头目一把拉住几乎一头栽到地上。
“娘,娘!”
她挣扎着站直身子,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绢绢的身影出现,手里捧着一碗粥。
“娘,爹只吃了两口。他非要人抬他到洞口去,谁也拦不住。”
塞图诧异,拔脚就走。走两步回来,严令那个头目不许泄露刚刚禀告的消息。回到丈夫栖身的山洞,她发现一侧石板上放了两碗米粥,颜色有些混,其中一个碗里浮着两块焦黄的米团。
绢绢看到她的眼神,忙说:“小葳哥哥喜欢啃锅巴,不是我不小心烧糊的。”
塞图心中刺痛,半天才说,先把粥倒回锅里。绢绢想问没敢,眼泪汪汪地端了碗下去了。
方汉洲以极其微弱的气息告诉妻子,他想看看太阳。塞图望着那双被白布遮盖的眼睛,稍作迟疑就答应了。几名亲兵拿一副松枝树棍扎就的担架进来,把主帅小心翼翼抬起来放到上面,出山洞一路向东,抬到最大的一个洞口。
万缕金晖透过藤蔓草叶射进来,照亮尺方一块地面。塞图和一个身材魁梧的亲兵架起方汉洲,站到那方暖暖的土地上。一道晨曦落到苍白的面颊上,方汉洲使劲仰起下巴,让自己的脸完全沐浴在阳光里,嘴角渐渐向上弯出一个畅快的笑意。塞图侧目,和那张棱角益发分明的面孔咫尺相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烈的气息。
她把头靠近些,听到一个低得近乎没有的声音在问:“天很蓝吗?像你的科尔沁吗?”
塞图心头一热,重重地一点头:“像!”
耳侧轻叹:“可惜,我……不能带你回去了。”
塞图靠紧那个身躯,一字一字地说:“不可惜,你,就是我的草原!”
“……”嘴唇微动,似乎又在说什么。
这一回塞图没有听清,只感觉靠着的身子往下一沉,跟着有样东西掉下来碰了自己的脚。低眉一扫,只见那个五色毛毽儿滑落坠地,中间最长的翠蓝羽毛映着灿烂晨光反射出一道夺目的异彩。
她骤然停了呼吸,猛抬头看那张脸,唇边的笑容已悄悄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