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雪宴》苏昭雪

5、伍

　　晏紫想要去追，却被魔后拦住了去路，她神情恍惚，有些惊魂未定，任由侍婢们搀扶着站在他身前。
　　“你不好好在房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眼见着锦絮衣衫一飘没入了暗影里，他的语气不由染上了几分急躁和不耐。
　　此时，魔后虽脸色泛白，但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作风，她一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一手扶住自己的腰，垂眸温柔的说，“房间里闷，孩子又闹得慌。妾身见夫君还未回来，便着她们二人扶着我出来走走。”
　　一番话，如三月的春风。纵使晏紫再不悦，待目光落到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训斥也不由打了个转儿，硬生生地道，“你身子不好，回屋吧。”末了，又吩咐二位侍女说，“带魔后回去。”
　　二位侍婢忙低头应是，当即就要扶着主子往回走。魔后却突然上前两步，精致的面容上现出几丝焦急，“夫君—”
　　晏紫顿步。
　　她压下焦躁，强自含笑说，“夜里风寒雪大，你也记得早点回去。”
　　晏紫没应，甚至连头也没回，一声不吭的走了，徒留给她一个高大淡漠的背影。
　　魔后就那么望着，眼底的悲恸夹杂着爱恋涌上来，继而又多了抹复杂的情绪。

　　锦絮怀揣着满腹惆怅回到院落，屋内已燃着灯火。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天璇正散着长发，盘腿端坐在床榻上凝神冥想，听到开门的声音，随口招呼了句回来了。
　　锦絮淡淡的嗯了声，端起桌上的凉茶饮尽，视线虚落在摇曳的烛火上。
　　敛好气息，调匀体内灵气，天璇睁眸侧头一瞥就看到她神色恹恹的模样。便抻开盘着的双腿，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望着帐顶心情很好的说，“你出去遇到谁了，一回来就发呆。说出来，本君给你参谋参谋？”
　　锦絮坐在椅子里，沉思许久，才半是疑惑半是不解地问，“你说，他们为何都将我认作了旁人,难不成我和他们认识的人很像？”
　　“他们？谁啊？”天璇懒洋洋的开口，一双明眸却盯着虚空，宛然升起几丝担忧。
　　锦絮托着腮嗯了一会儿，眼眸随着跳跃的火焰眨动，半晌说，“好像是叫……叫什么紫？什么紫哪……”
　　“晏紫？”
　　“对，就是他。”锦絮猛地坐直了身子，转开椅子，对着床榻上躺尸般的天璇说，“口口声声拉着我喊小雪。后来解释了一通，他才勉强不那么失礼。更奇怪的是，他那个夫人看到我时，喊了一声沁雪，而且眼神有些……怎么说哪，有些复杂。”
　　天璇没吭声，锦絮等不及，思索下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喃喃道，“我自问这张脸虽然不美，却也没那么吓人，断不会让人产生误解。除非……”说到这，她看着无动于衷的天璇，颇为好奇地问，“天璇，你知道沁雪是什么人吗？”
　　天璇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这人，看起来痴傻，有时候也不尽然。比如，她刚刚心思斗转猜测出却未明说的苗头。
　　一直没人搭理，锦絮以为天璇睡着了，心中嘟囔了几句，起身走到床榻前想给她盖上被子。结果，手还没摸到床边，天璇忽然动了，她冷不丁地坐起，淡淡地说了声，“傻子。”
　　锦絮被她吓了一跳，眼皮子一抖，险些大叫出声。还好及时反应了过来，才避免了夜深惊扰人惊梦的行为。只是她没能听清天璇的话，疑惑地“啊”了声。
　　“没什么。”天璇不愿再谈，转过头来笑道，“先前本君就同你说过，没事就别乱跑。结果哪……”她两手一摊，无奈道，“还不是枉费了本君这一番苦心。”
　　“那还不是我一觉醒来，你不在。我才想着出去消消食。”说到这，锦絮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问，“下午你去哪了？该不会真是和那个谁……探讨什么风月去……”
　　‘了’字未出口，迎面就砸来一个枕头，接着天璇星君脾气上来了，利落地一把揪住锦絮的衣领，往床上扯，怒目圆瞪，“死丫头，你说什么呐，满脑子龌龊思想。”
　　锦絮哪里见过她这副气急败坏，欲盖拟彰的模样，心想就那么顺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戳中了，当即不怕死的叫嚷起来，“哎呀呀，我说对了，恼羞成怒了……”
　　吧还未脱口，声调就变了。
　　天璇不能下死手，但却能抓她弱点。
　　没几下，锦絮便受不住了。她一面躲一面笑得眼泪飙飞，“……救命……哈哈哈……天璇星君……咯咯……杀人灭口了呀——。”
　　“死丫头，胆儿肥了，还敢扯着嗓子喊，看我不挠死你。”
　　到最后，头发散了，衣衫皱了，锦被被踢到了地上，二人气喘吁吁地横躺在床上，笑得开怀。
　　缓过来气，天璇望着锦绣帐顶，忽然喊道，“喂，傻子。”
　　无人应声。
　　天璇侧头，正好看见锦絮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叫她。于是，长腿一伸，踢了她一脚。
　　锦絮便也转过头来，没好气的问，“……干嘛？”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闻言，锦絮来了精神，侧过身来眼眸晶亮，“你的？”
　　天璇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又转过去望着帐顶轻声说，“关于沁雪的。”
　　“你果真知道她。”锦絮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双腿一盘。
　　“一点儿，不多。”天璇道。说是一点，其实大半部分她还算了解的。
　　五千年前，神族统辖领域偏远地区，动乱不安，争战不休，杀伐不断，帝座甚是头疼。当时横空出世一位少年，他神剑在手，所向披靡。游走各处，很是熟悉动乱之地要领地形。帝座有心招揽，便令人游说封他做了将军，指给他一万兵马。可能少年心高气傲，也或许是他真有本事，从中只挑选了两千余人，征战三个月，平定诸方叛乱，保各处平和。
　　帝座大喜，又因他历劫早，根骨佳，封他做了战神，赐名临渊。
　　三月后，将领凯旋而归，帝座亲设饮雪宴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帝座之女——沁雪以歌舞助兴。
　　沁雪本就生的极美，是神族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也不知道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临渊见她的第一面，就动心了。
　　很难想像吧，初出茅庐一鸣惊人沉默寡言的少年，外人赞颂的战神将军，竟也会露出那样局促和惊艳的神情。
　　沁雪那场舞跳的是真的惊鸿，过去多年令人想起也赞叹不绝。但接近尾声时，她却不知为何突然崴了脚，身子失去平衡向下摔去时，一直目不转睛的临渊神君一跃而起，及时揽住了她的腰，顺势一扶，替她解了围。沁雪惊讶之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二人配合着完美谢幕。
　　事毕，沁雪向他道了谢，二人算是互相认识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帝座看在眼里自然也高兴。某日与众仙家饮酒，笑谈中直接开口将沁雪许给了他。
　　少年犹疑，却架不住旁人哄抬，再者又是心中所念，当即便应了下来。
　　但不巧的是沁雪心里已经有人了，这件事连她最亲密的朋友都没说。
　　出嫁前夕，她逃婚，却不知为何，那个少年没有出现。可能是太过伤情，心灰意冷之下，她回来坐上了轿子，听话地嫁了人。
　　临渊很喜欢她，什么都肯宠着，但也败在诸多心意止于言语上。
　　沁雪整日闷闷不乐，也不爱搭理临渊。而临渊也不知如何讨她欢心，只得尽量由着她，不烦她。
　　三百年后，魔族少主杀上府邸，扬言要带沁雪走。虽说他闭关百年，修炼有所突破，但对上临渊这实打实的杀神，着实没什么胜算，更何况当时他刚渡过生死劫，所以必败无疑。
　　沁雪赶到的时候，他满身血污跪在地上，临渊持剑横眉冷对。
　　二人看到她时，皆是一顿。临渊皱眉，回头抿唇目光深沉。魔族少主拖着重伤，膝行数步，仰起的脸满是深情，“小雪，我来了。”
　　那么大的动静，闻讯赶来的神君仙子们不少，若是一个不慎处理不当，不仅会再度引起两族之争，也可能会落得贻笑大方，他性命难保。
　　所以电光火石间，沁雪做了一个决定。她走过临渊，停到魔族少主面前，神色平静。
　　“小雪。”魔族少主满含期待，激动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却又似发现指上血迹，伸出的手忙收了回来，在身上胡乱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净，半晌，有些懊恼的垂着头。
　　沁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呢喃似哀叹，“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但，你没来。”
　　“小雪，当时事出有因，我不知道。闭关三百年，我一出来就让人打听了事情始末，赶来找你了。”
　　站着的人云淡风轻，眉眼间皆是忧伤的笑意。跪着的人满脸惊惶又极力解释。握剑的人手背青筋暴起，面上寒冰。
　　沁雪垂眸看他，“晚了。”
　　“不晚的不晚的，我可以带你走，可以带你走的，我们重新开始。”
　　当着临渊和众仙家的面，脱口要带走人家的妻子、神族的公主，岂不是打人脸。果不其然，临渊脸色深沉，手腕翻转，提剑欲刺。沁雪却比他快一步，扬手就朝他胸膛刺去，血溅在她莹白的脸上，她随手一抹，面色不见一点波澜。
　　魔族少主震惊地看着滴血的簪子，沁雪又一个旋身削断长发，绝情地说，“玉簪已还，青丝也断，你我之间，从今往后再无瓜葛，望少主自重。”
　　临渊让人将他带下去关了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临渊想要如何处理。但魔族一众长老恐事情有变，急急与鬼族结成姻亲，二族联手施压，要神族放了魔族少主。由此可看出，二族蠢蠢欲动，很不安分。神族本不想就此作罢，想打着临渊折辱的旗号给二族个下马威。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临渊神君却主动不再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锦絮支着下巴，晃着脑袋问，“后来哪，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我知道的不太详细。沁雪之事出没多久，本君命盘就到了，接着就去凡尘历劫了。就上面给你讲的还是本君渡劫归来时，借菱仙镜偷瞧的。不过，倒是听说，殷和十四年，南海鲛人作乱，临渊神君前去平定时，被鲛女迷惑心神的属下背叛，受了重伤。也不只是种什么毒，竟能腐蚀神族心脉，药石无医。沁雪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解药，在临渊昏迷时施法将毒素尽数移到自己身上。再然后，就是没多久，魔族少主斩除余孽，荣登魔尊之位，与神族井水不犯河水。三月后，他大婚之日，临渊醒转时，沁雪于幽居的庭院内羽化。她是风雪的化身，终究是以这种方式寂灭，半点痕迹都没留。临渊神君余毒未清，又碰上这事，伤心过度下就隐匿于天山风雪深处，布下万重结界，不再过问世事。“
　　“这么说的话，沁雪是不是也喜欢上了临渊神君，不然，也不会舍命相救了吧。”
　　“谁知道哪，那丫头一向心软。临渊待她极好，就算没有动心也可能是感激。”
　　锦絮点点头，复又抬眸问，“医者都束手无策，沁雪是如何得到的？”
　　“不知道。”天璇说，“临渊出事前后，雪狮伤痕累累的被放在府邸外，沁雪赶去了南海，不知从何处取到了药草。稍微修整后，就开始了解毒。”
　　“哦。”锦絮点头，又问，“那神族当时就没人怀疑吗？"
　　“有啊。但无迹可寻。"
　　"那……“
　　“哎呀，好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啊。事情过去多年，神族多是新面孔，资历深的神官们要么偏安一隅，要么云游访友去了，还有谁能熟知当年的过往。”天璇截断她的话，似是惋惜似是哀叹。
　　“不还有你记得嘛，现在还多了个我。”锦絮笑道。
　　天璇转头看着笑得纯净的女子，欣慰道，“也是啊，还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