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雪宴》苏昭雪

2、贰

　　朱漆剥落的木门满是风侵雪蚀的痕迹，落雪的高墙内赫然耸立着一棵苍劲的松柏。

　　锦絮深呼了口气，屈起手指礼貌的扣了几下门，“有人在吗？”

　　一连数声，皆无人应答。她心想着许是此处庭院早已成了无人居，余光再一瞟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由拢紧了轻裘，另一只冻得僵硬的手伸出推开了门。

　　经久未开，木门发出沉闷暗哑的声响。积雪漱漱而落，飘散在眼前。随着两扇门逐渐打开，院落里的景象清晰的落入眼帘，惊得锦絮轻啊一声。

　　庭中细雪飞舞，风凉且清。满院错落有致的梅树相互掩映，伸展出的枝稍悄然绽开含苞欲放的花，些许飘零的殷红花瓣随着风打着旋儿追逐着细雪。屋檐上悬挂着的风铃也轻轻地摇晃，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

　　锦絮痴痴地望着，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踏进了这方胜境。张开手心接住一片落花，又轻轻地将它吹起。从一株树的旁边绕到另一株树的旁边，拂过覆雪的树身，嗅过空气里清幽雅淡的香味，她生出满心欢喜。

　　左看右瞧间，脚步不断轻盈腾挪，御寒的轻裘也不知何时滑落在了地上。下一瞬，足尖轻点，双手徐徐打开，和着满院景致随心起舞起来。铃声轻摇，雪花拂面，丝丝凉凉沁入心脾，舞步起起落落，她笑得轻快。然，正当她旋身沉醉时，似弯月的眸里映入一道飘渺的身影。

　　他墨发微散，垂在身际，一张脸却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那双望着她的眸中含着痴妄，眷恋，痛苦和极尽的温柔。走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来了！”

　　一句话，轻飘飘地，喉间的哽咽微不可察地透出了他的颤抖。

　　锦絮还未来得及敛去脸上的笑意，那人已抬手抚上了她的脸，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迷茫的脑海一片清明，怔忡良久后，急忙撤开身子向后退了两小步。青年的手落了空，先是怔愣了下，继而眸中晕染开大片的忧伤，难过的让人想要落下泪来。

　　避开来人的锦絮凝眉心中刚浮现这人好生无礼的念头，下一瞬就看到了一双仿若囊括了世间最悲伤的眸，登时愣了，犹豫了下还是担忧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烟青长衫的青年眸中思绪纷杂，望着她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澎拜的情绪，缓缓垂下了手，阖眸紧闭，长睫微颤。良久才幽幽的吐出一句，“你，不是……，又怎会……？”

　　不是什么？又怎会什么？

　　锦絮听不懂，疑惑地瞧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男子，张口想要询问，却见他睁开了眼眸，方才那些百转千回，缠绵悱恻的情绪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满眼璀璨星辰般的光芒，清冷而不失温和的望着她，轻声问，“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锦絮看得失神，心想天璇给她普及的那些俊朗青年，怕是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位。暗自咬了咬舌，恭敬地向他一拜，歉然道，“在下赴宴途中，不慎迷路。走着走着，就瞧见了这处庭院。外面天寒地冻，因此便想着上门讨要些热茶，暖暖身子，问对了方向再赶路。未料……”

　　说到这，她有些赧然，脸上现出一抹热意，接着说，“公子家庭院雅静，景致甚美。在下一时着迷，情不自禁就……让公子见笑了。"抿了抿唇，仍不见他应答，锦絮有些尴尬，以为他久居此处，不喜外人打扰，更何况她还未经允许擅闯庭院。不由得又低下三分，诚恳道，“要是有逾越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在下……告辞。”

　　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要走，却听那人喊道，“等一下。”

　　锦絮转了半个身子，勉强挤出一张笑脸，问，“公子可还有事？”

　　他没答，而是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轻裘，伸手轻轻拂去上面的落雪。锦絮见状忙上前，口中道着谢，欲从他手里接过。谁知，他手腕一翻，巧妙地避开她的手，轻裘一展，衣袂翻飞，他站在她身前，体贴细致的为她拢好。

　　一瞬间，锦絮瞳孔放大，瞪圆的眸里皆是他的模样，鼻息间涌入的冷香不知是来自满院梅花还是他身上。心驰神怡间，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外面寒风凛冽，大雪漫天，女孩子家身子单薄，要小心着凉。”

　　她仰头讶异地看着他，心尖不可抑制地爬上一丝暖意，伸手抓住领口的裘带，真诚的道了句，“谢谢。”

　　青年撤开身子，说，“屋里有暖炉，进来吧。”

　　锦絮坐在暖炉旁的桌案一侧，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真的那么听话地走了进来。他招呼人坐下后，让人随意，就转身出去说是去取些东西。

　　她起身打量着这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打眼一扫，就能瞧清。走动间，余光瞥过打开的窗扇下的案牍，留意到上面摆放着的精致玉瓶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梅枝，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码着，心下微动，抬脚走了过去。

　　厚重的书籍下压着一方宣纸，露出的角浮现着淡墨留下的痕迹，赘述着五个字饮雪宴·惊鸿。她伸手移开书本，这幅丹青的全貌便跃然于眼底。

　　红梅傲雪，落花纷飞里，一袭湖蓝长裙的女子玉足踏雪，身姿缥缈灵动，舞步轻盈流畅，一颦一笑，一静一动，都恍若叫这天地变了色。

　　锦絮满眼皆是惊艳，心中直叹神族竟有这般出尘的女子。

　　“画上的人，是我的夫人。”

　　声音乍起，惊得锦絮回了神，恍然抬头，恰好看到青年一脚踏进门槛，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拎着一个食盒，目光往她手上一扫，镇定自若地走到炉火旁。

　　锦絮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窘迫，她赶忙规整地放下画，诚恳赞道，“令夫人沉鱼落雁，姿容绝代，在下在神族还未见过这般的美人哪。”

　　闻言，他温酒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她，眼底漾开点点笑意，薄唇一抿，叹道，“是啊，确实美。我当年见她第一面，心里就再装不下别人了。”

　　锦絮点头，颇为赞同。她方才仅是透过画卷，心底就不由生出几分艳羡，可想而知，这位夫人该是如何的让人牵肠挂肚啊。

　　思及此，她眼眸一亮，追问道，“不知令夫人何在，在下是否有殊荣得此一见？”

　　青年摆好杯碟，安安稳稳坐下，嗟叹一声说，“因一些事，她把我忘了，若不是……”瞧着锦絮的眼眸暗暗涌动着诸般无奈，末了，如释重负般地道，“我竟也不知还有能见到她的一天。”

　　“啊。”锦絮讶然，呆愣了下，眼底浮出一抹同情来。

　　青年微微摇头轻笑，招呼她说，“姑娘过来坐吧。”

　　锦絮哦了一声，忙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青年为她递去竹筷，锦絮低头道谢，轻声询问，“公子如何称呼，锦絮承蒙您关照，日后必会报答。"

　　“玄陌。”他边取了温好的酒，斟满一杯放到锦絮面前，边将一盘精致的糕点送到她面前，边神态自若地答。

　　锦絮暗自观他，举止体贴，进退有礼，照顾起人来行云流水般自然，心底升起腾腾暖意的同时，不由又替他那位夫人感叹一声，得君如此，妻复何求！

　　“院中听姑娘说，雪中迷路方到此处，不知原先是往何处？”玄陌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抬眸望向她，淡淡的问。

　　锦絮正偷瞧他，冷不防地对上他似有春风吹佛，冰雪消融的眸，不禁惊得手腕一抖，筷子滑落在桌案上，又沿着桌面滚了下去。慌慌张张地别开眼，手忙脚乱地弯腰捡起，刚要坐正，另一只手肘却撞翻了稳放的酒盏，顷刻间，酒液四流，顺着桌沿淌下，尽数滴落在她的裙襦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锦絮紧张无措的道歉，玄陌却匆忙起身，绕到她这侧，一把拉开她，面色焦急的问，“怎么样，没事吧。”说着扯着她低头细心检查一番，言语间有些急切，“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总是毛毛躁躁的。”

　　锦絮傻傻地任人摆布，杏眸大睁，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半是惊诧半是不自然地道，“只是……湿了裙角……而……已。”

　　玄陌经她提醒，才回过神来，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了一声，解释道，“这酒埋在树下若干年，历经风霜，冷冽无比。平日若是相饮，还需在炉火上温上一温。但若是泼在身上，寒气入体，易感风寒。”踱步走到橱柜前，拿了件湖蓝色的罗裙，转身递给锦絮说，“这件衣服，你赶快换上。"不容拒绝的口吻。

　　锦絮推辞不了，只得依言照办。一番折腾下，才得以继续安坐下来。她看着对面泰然处之的青年，将应约之事道了出来，末了，长叹了口气，沮丧地道，“可惜在下不认得路，怕是要错过了。也不知道那西海二太子会不会怪罪于我。”

　　“不会。”他神色与方才不同，但也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同，轻而坚定的话语让锦絮不由咦了声，继而孩子气地抱怨着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怪罪于我。我在当值的时候，可听人说了。西海二太子俊朗非凡，吟诗作画样样精通，但却是个万花丛中过，花叶沾满袖的浪荡子。而且他睚眦必报，谁拂他面子，他就要谁好看。”

　　玄陌轻轻一笑，眉眼舒展开，眼神闪着的亮光，像是在死寂的湖面投下的一粒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永不退散的涟漪，就连锦絮，都不禁有些失神。

　　“他不敢，也不会。而且……”他顿了顿，道，“饮雪宴自开宴之日起，连贺三天。宾客到的前几日，只是熟悉环境，各自玩乐，所以来得及。”

　　听此，锦絮眼眸发亮，笑盈盈地掏出卷轴，双手奉上，说，“既如此，还请公子为我指明正确方向。”

　　他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抬眸，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问，“这是谁给你的？”

　　锦絮想也没想的把天璇星君供了出去。玄陌笑笑，将卷轴还给她，说，“我幽居此处近千年，不觉外面日月更迭。现下突然有些事要办，你说的西海之滨我也熟悉，所以就一同前去吧。”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锦絮惊喜地看着他，心底长舒一口气，幸得此良遇，不然，以她那微薄的灵力，不知还会出些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