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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埙箎 ...

  •   (BGM:埙曲《凤竹》)
      言偃简单洗漱了一下,收拾妥当后便走出房门,刚迈入庭中,便见一人自院外走来,长发披散,神态似是有些惫懒,但那眼神却无比明亮,其中仿佛有着能笼罩整个世界的好奇。来人似乎很是自来熟,笑着看向言偃,态度随意而亲昵:“你就是新来的小师弟,言偃言子游?我叫宰予,字子我,或许你已经听说过我了。”
      言偃神态端正,躬身作揖:“见过子我师兄。”他毕竟初来乍到,对人态度自然颇为谨慎,对来者的后面半句话也是不置可否。
      宰予伸手扶起他,语气中有些微的不以为然:“何必如此多礼?听说你出身贵胄,于礼文一道甚为精通,竟还需要来向夫子学礼?那三代之礼有什么好的,早已不符合如今这个世道了。你想学礼本无可厚非,只是夫子的道未必是我们的道,你小心些,别被他忽悠了。”
      言偃心下讶异,这宰我师兄竟是这样交浅言深的么?似是不像啊,莫非他有意前来试探,看自己向学之心是否坚定?思及此处,言偃微微摇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师兄,偃今日在夫子面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我想,即使社会变了时代变了,即使礼有变化,可我们毕竟还是需要这礼以维系社会人伦,只是在形式上有所损益变化而已。”
      宰我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师兄,您既然对三代之礼如此不屑,那你为何还要……要留在夫子身边呢?夫子毕竟那么看重礼。”宰予的表现,与想象中孔门弟子的形象大异其趣,言偃深感惊讶,忍不住鼓足勇气问出,只是语气中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出的讽意。
      宰予脸上笑意隐去:“礼毕竟不是最重要的,而我……自是有我的道理。”
      言偃一日之中两次听到这种说法,正要仔细思量,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子我师兄,你又来欺负新入门的师弟了?你再鼓动同门不守礼,小心夫子又要骂你不仁了哦。”
      宰我冷笑一声,语气淡淡,可望向来人的目光中却是一片柔和:“偏你最会做好人。”
      言偃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来者正是下午惊鸿一瞥的端木师兄,只听他含笑打趣道:“某记得半年前子夏师弟入门时,就被你挤兑得快要哭出来了,如今你又来这招,若是让夫子知晓,怕是又要骂你朽木了。”
      宰予斜眼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我这朽木,自然是比不上你这瑚琏之器的。”
      端木赐连忙讨饶道:“师兄师兄,赐错了,赐不该乱说话,师兄勿怪呀。”
      宰予从袍袖之中抽出一支毛笔,随手在端木赐的头上敲了两下,斜眼笑骂:“呵,谁不知道我向来不在乎身外之名,只是子贡你似乎不是这样人呢,你说,你这一副‘巧言令色’的样子,夫子知不知道?夫子会不会又想来感慨一下‘子贡方人’呢?”
      言偃在一旁强忍笑意,看着两人之间的亲密互动,心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羡慕,这种同门情谊,可比公室之中的兄友弟恭要真实得多!他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两位师兄明面上互相嫌弃,可那不过是互相逗趣罢了,而他们在自己面前的这种互损,显然平日里便是如此熟稔,是玩笑惯了的,却也是有意同自己亲近,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端木赐白了宰予一眼,转向言偃,笑着说:“瞧我,差点忘了正事!子游,我是来找你的,夫子喊你去一起吃饭呢。你要是饿了,找你子我师兄去,都怪他在这碍事儿呢。还有子我啊,你好歹把你的头发拾掇一下,不然待会儿一起吃饭,影响了夫子的心情,他对你说教半天,饭菜要凉了不说,我们也得肃立听着,怕是都要吃不好了。”
      宰予轻哼一声,一边依言随手给自己挽着发髻,一边看着端木赐说:“吃饭吃饭,朽木顶多只能当柴禾烧了,瑚琏可不同,那可是盛放五谷的礼器呢,俗谓之曰‘饭桶’是也!子游师弟以后若是饿肚子了,找你子贡师兄准没错!他那里呀,管饱!”
      端木赐咬牙道:“子我师兄!我开个玩笑而已,你要不要那么记仇啊!”说着恶狠狠地伸手握拳,作势要往宰予身上招呼,余光瞥见那立在一旁明显看得津津有味的少年,终究还是默默将手缩回唇边,假装轻咳一声,一边收敛了那一脸“凶相”,一边努力端正脸色:“好啦好啦,收拾好了我们就去用餐吧,莫让夫子和师兄弟们等久了。”
      言偃笑着应下,与二人一同前往饭厅。
      饭后,孔门中人或是各自回屋,温习六艺之文;或是三两聚集,弹琴抚瑟,相互切磋。言偃一个人回到屋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言偃静默良久,从包裹里取出一枚鹅卵形状的陶埙,踏着暮色走入数里之外的小土丘上,轻轻吹响,吹出自己的茫然无措。
      夫子门下,何止人才济济,说句藏龙卧虎也不为过!而他这十余年来的骄傲,早在初见时被击得粉碎。
      他知道夫子说得没错,礼不仅是仪节形式,更应居处恭,执事敬……自己久居吴地一隅,与中原礼乐文明相隔太久,终究是小瞧了天下英雄。他言偃再是礼节完美,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心中的恭敬还是差了太多。
      这枚埙是他离家之前,从兄长那里得的。他还记得兄长说:“阿偃,你向来心高气傲,却不知周礼尽在鲁矣。可你若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想想你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再不济,你还有家人呢。”
      言偃漫无目的地吹着埙,仿佛只是随意吹出几个长音,也没什么调,也没有一定要吹什么曲子。他只是想吹出某种难以明说的情绪罢了。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唯余凤吹树木的娑娑声,埙声悠远低回,在树林中盘桓而上,仿佛与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就连在树枝上筑巢休憩的鸟雀,好似也未曾受到这埙声的影响,人籁与地籁相融无间。
      忽地,一阵清亮的竹龠之声自远处传来,非笛非箫,却与埙声甚是相合。那乐声虽比埙声要高亢许多,却并不让人感觉刺耳,也巧妙地让埙声中的悠远意境盖过了忧伤茫然之情。
      言偃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仿若未觉。直到那乐声距离自己极近时,他方才惊觉,连忙将埙小心翼翼地收入囊袋纳入袖中,向来人遥施一礼:“恕在下打扰,敢问足下是?”
      来人笑容温和:“是子游师弟么?我名叫卜商,你唤我子夏便是。”
      言偃连忙整肃衣冠,恭敬地向他躬身一礼:“原来是子夏师兄,恕在下眼拙,可能还有点脸盲……”少年说着,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羞赧。
      卜商笑容开怀:“我便唤你子游了罢!夫子嘱托过我们,你是门人中距鲁最远的,让我们多多看顾你些。”
      言偃也笑了:“师兄,若我没记错,你也只比偃大了一岁,在下怎敢劳烦师兄照顾?”
      卜商走上前,轻轻拍了下言偃的肩头,含笑道:“你我同门,何必客气?我也只比你早入门数月罢了。日后在一起,当如夫子所言,切切偲偲。你不知道,你自吴地不远千里而来,夫子有多高兴!他老人家今日还说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言偃闻言莞尔,微笑颔首,诚恳地说:“多谢子夏师兄,偃受教了,也承夫子和诸位师兄之情了。请问师兄,您方才吹奏的乐器是何物?”
      卜商将方才横吹的竹管乐器从袖口中取出,递到言偃面前,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我想你应当听说过它的名字,这是篪。”
      言偃将篪握在手中,借着月光大致看了看,那篪通体乌黑,与竹龠等乐器有所不同,比笛箫都要短些,长度只有一尺四寸左右,直径约莫三寸,上有七孔,比自己的埙还要多出一孔,但音域却比埙要宽广得多,不仅可以吹奏更多乐曲,音色也更多变。
      言偃不免有些沮丧,可转念一想,埙的音色沉郁深远,虽少有高亢之声,却是哀而不伤,别有一番温柔敦厚,正是最能契合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篪固然能与更多的乐器相合,可却并非是最适合自己的。
      终究,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言偃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卜商,声音带了些微的讶异:“《诗》云:‘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所说便是这篪么?我一直听闻过,但今日才见到实物,恕在下孤陋寡闻了。”
      卜商眼里满是笑意:“是啊,伯氏吹埙而仲氏吹篪,是言兄弟心相亲爱,而声相应和也。你我能成同门,当真有缘,如今看来又可成为知音,正该和睦相处。”
      言偃早已猜到,卜商是听着埙声特意来寻访并宽慰自己的,浑身不禁泛起一阵暖意,只觉心头乌云尽散,朗声笑道:“正该如此!希望你我同门之间,赤诚相对,永无相谮,永无疑猜!”
      卜商笑容开怀,伸出手:“好,你我击掌为誓,死生契阔!”
      言偃笑着与他击掌,面上全然不见了白日里的拘谨守礼,仿佛这时的年少轻狂,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这是言偃最意气风发的年岁。
      这是属于孔门中人的最好的时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2】埙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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