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偃游 ...

  •   (BGM:篪曲《关山月》)
      言偃初至孔氏门下,是周敬王二十八年一个暮春午后。
      自年初时年满十五周岁,言偃便决意与家人辞别,自吴地一路西行北上,准备去鲁地寻访声闻诸侯的孔门中人,他想拜入孔子门下。
      然而或许是音讯有些滞后,言偃在行至鲁国边境时方才听闻,孔子已于两年前再度离鲁,先后去了曹、宋、卫、郑诸国,如今约莫在陈国境内。
      言偃再度南下,先后行了千余里,经过两个月的风餐露宿,他终于在陈国寻到了孔子一行人,他们住在一位后世被称作“司城贞子”的陈国大夫家。言偃按照时俗,先对那位陈大夫行了拜谒之礼,随后被领入府中,
      言偃寻了处水井,稍稍整饬了下仪容,便匆匆前去孔子门下拜见,心中微微有些忐忑,既有对这场慕名已久相见的期待,也懊恼着不能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何能不懊恼?这个时候的言偃,毕竟也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因着自己的疏忽没有事先打听仔细,他至少耽误了半个月的时间,方才在水井边时,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恨不得狠狠捶几下自己。
      只是言偃虽一路风尘,可出身富贵的骄矜之气却也不曾减弱几分。这也不足为奇,说来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言偃是吴国公室之后,本为姬姓,其高祖父与吴国贤公子季札乃是关系极为密切的同宗兄弟。也因此,言偃自小便是接受吴国公室贵族教育。只不过,他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倒也招致了一些嫉恨的眼光。言偃自小便是心高气傲的性子,不愿与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纠缠;又因为自己在家中并不占嫡长二字,对那些许家业也不甚在意,更不耐烦让区区千里吴地便限制了自己。在发觉连那公室太师也难以教授他什么之后,言偃便决定“从吾所好”,去中原礼仪文明之地游学,寻访那令他心醉的三代之文。

      言偃在堂下躬身叉手肃立,听到传命者传达出的孔子许见之命,他快速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周身上下,见并无不妥之处,便深吸气,提起衣摆小心上堂。跨过门槛之后,言偃双手交叠于身前,小步快速向前,走到厅堂正中停下脚步,以郑重大礼拜倒,匍匐于地朗声道:“南人言偃,慕名前来求见先生,愿入门下牛马走,望先生勿怪小子鲁莽行事。”
      孔子问:“言氏子,请起,请坐。我且问你,你名言偃,是哪个偃字?”
      言偃立身作揖,随后跪坐于地,恭敬回道:“回禀先生,《诗》云:‘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便是小子之名。”
      孔子沉吟片刻:“是这个偃啊,善哉斯言。只是若依我之私心,倒是更希望是偃武修文的偃。”
      言偃连忙再次施礼:“多谢先生赐教。后生小子不才,愿洁净身心,束脩向学,还请先生收下言偃。”
      “偃,你来此地,是想学什么呢?”孔子含笑询问。
      言偃心中早有思量,听闻夫子发问,便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深施一礼:“先生,偃素闻夫子知礼之名,宗周礼文郁郁,蔚然大观,偃虽久居蛮夷之地,却对中原文明心墓久矣!至于六艺诸科,小子亦愿学焉,请先生收下偃。”
      孔子抚须而笑:“丘曾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你既然真心向学,我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我听你之言,似乎对《诗》《书》也有了些了解。只是你还需知晓。礼乐固然重要,却还有那高于礼乐的存在。罢了,来日方长。”
      言偃终于得偿所愿,尚显稚嫩的面庞上自然浮现出发自内心的欢喜,他虽向来早熟稳重,此时却也不免喜形于色。
      言偃从坐席上站起,努力收敛起笑意,神色郑重,先是走到孔子身前,将前些日亲手猎得的野鸭所制成的肉干,作为拜师礼双手呈上,放入孔子面前的几案之上,随后来到屋堂正中站定,撩衣跪倒,双臂张开如鸟雀展翼,双手交叠于齐眉高处,再将右手贴于地面,额头随之贴向左手,两次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再拜稽首之礼。
      言偃抬头,望向孔子,目光晶亮:“小子言偃,拜见夫子。”
      真好啊,言偃心道,他终于可以改口叫夫子了。
      夫子从坐席中起身,亲自前来扶起言偃,微笑说道:“不必多礼,偃啊,你起来。以后不用这么严肃的。你如今还不及弱冠吧,怎地就已经束发了?莫非你已行过冠礼?”
      言偃点头道:“是的夫子,因偃要来中原之地远游求学,离家之前,家父已为小子加冠,嘱托偃要弃幼志,修成德。但家父也言道,小子既是要游学,字便请尊者贤者为某取了。如今偃已拜入夫子门下,还请夫子为某取字。”
      孔子微愣,似是没想到这新弟子入门伊始便提出了这个请求。他认真思索了片刻后才开口:“我曾听闻,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游焉,息焉,是说君子应将进学修德作为终生的事业。言氏子,你既是一心向学,那我便希望你能始终如一。你名偃,这偃字有停止仰卧之义,你应当时时戒慎于此,片刻不辍学业才是。愿你能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如此,你便字子游吧!”
      言偃闻言,深深拜服于地:“谢过夫子。”心念一转,便又想到。“游”字本义是旗帜的飘带,偃字本身也是旌旗的飘带随风飘舞的样子,名偃字游甚是相合。夫子不过思索片刻,便可拈出这样一个“游”字,不仅从文字本义上名和字正好相应,还能通过引经据典寄寓对自己的期许,果然学问广博啊!是了,这个老师名不虚传,拜得值得,也不枉自己风餐露宿许久呀!
      夫子看向言偃,目光慈和:“今日想来你也累了,不妨先去安置下来。颜回,带你师弟去吧。”
      言偃起身应是,好奇地在堂中打量,初来此处,他自然要端出一副稳重守礼的样子,才不至被人看轻了去,上堂以来目不斜视,也只与夫子有过目光接触,并不曾看向四周,此时放眼一瞧,只见距离夫子最近的一个年轻人从坐席中起身,颔首向夫子道了声“诺”,便朝着自己走来。
      那人不过三十上下,面目和善,观之可亲,可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须发皆白,比夫子的白发都还要多些。言偃也听过此人之名,知他是夫子最钟爱的高足,颜回颜子渊,只是因为好学过甚,兼之周游列国时风餐露宿,他的身体便比常人虚弱了些,乃至于发尽白。言偃心下敬仰,连忙向来人躬身施礼,歉意开口道:“偃初来乍到,要劳烦子渊师兄了,师兄勿怪。”
      颜回伸手虚扶,笑容清朗如皎月,令人只觉满堂生辉:“师弟切勿多礼,请随我来。”
      “以前只道子渊师兄你的礼仪是我们中最周备的,如今看来,你怕是要被这新来的小师弟给比下去了。”一道含着戏谑的声音响起,言偃闻声望去,只见一锦袍玉冠青年从屋外走入,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站定,含笑看向自己,言语虽有打趣之意,目光中是满满的善意。
      言偃向来人微微躬身,疑惑开口:“这位师兄谬赞,请教师兄尊姓大名?”
      堂上传来夫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他叫端木赐,字子贡,和另一个名唤宰予的,是我这门下最顽皮的学生了!一个白日睡大觉,一个直接和我说他厌学了。偃呀,你日后要多向你子渊师兄学习,要将心思用在学习上,可莫要学这二人啊!”
      端木赐有些委屈:“夫子,师弟今日才来,你便打趣我,日后我在师弟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师兄的威严了?何况那日,赐虽同您说过‘倦于学矣,愿息’的话,可还是在您的教导下决定好好学习了呀!您不是也说过‘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么,怎地在新师弟面前翻这些旧账呀?夫子您太过分了,赐觉得委屈。”
      夫子莞尔,:“赐啊,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看你说了多少?我是希望你们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看你倒好,怎么给师弟做榜样的?”
      颜回掩口轻笑,见端木赐望过来的眼神带了些控诉,连忙轻咳一声:“子贡师弟,你是与夫子有事相商吧,回便不打扰了。”
      言偃再次向夫子和诸位师兄施礼之后,便与颜回一同离开。在他走下堂奥时,忽然听到身后夫子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近日见到许多大有可为的后生,我却突然觉得……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言偃神色有些茫然,他看向身侧的颜回,带着疑惑开口询问:“师兄,夫子这是?”
      颜回看向他,目光沉凝,面色是令言偃感到陌生的严肃,他徐徐开口:“你以后自会知晓。”随后扫了一眼言偃头顶那明显比常人小了很多的发髻,轻叹道:“你还年轻,真好。”
      言偃毕竟年少,还未曾仔细思索师兄话中深意,便迅速被他看向自己头顶的那道视线转移了注意力。言偃急忙开口,声音中不无羞赧:“师兄,偃毕竟久居吴地,您也知道吴人是断发的,偃蓄发时间尚短,见笑了。”
      颜回轻笑,也没说他是误会了,将言偃安置好便返回夫子所在。

      若干年后,当言偃再次回想当时年少的情景,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遗憾涌现心头。
      他言偃,还有卜商曾参颛孙师这些人,与季路师兄、颜渊师兄、端木师兄甚至宰我师兄他们想必,终究不同。
      夫子想必早就看明白了,早在他入门之前便已洞悉一切。
      所以,如果他们可以早几年入于夫子门下,如果能够和夫子和师兄们一起共患难,是否就能够对夫子之道有更深的体认和认同,是否同门情谊就会更深,是否在最后的最后,便不会如参商二宿一般,东西永隔,不复相见?
      只是,儒分为八,道术将裂,这终究不是他一人之力所能左右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