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官威仪》露浓

4、【玄亮】复盘

　　去永安的前夜，诸葛亮放下手中毛笔，仔细端详将将完成的地图。相比上月的那张，这应该更是准了一些：新得了几卷来自南方的志书舆图，又寻来一些久居五溪的老人，还将入川时的军情记录全部找了出来，倒是归纳出许多之前未曾得见的地形地貌；更重要的是，描过十数张地图，他终于能心平气和稳如泰山，绝不会让任何微小的颤抖扭曲图中的河道。

　　此时马谡入内，看见又一张成型的地图，却也是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甚至还能问一句，“丞相可有什么新的思路？”

　　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以手叩图道，“东出猇亭下江陵一路，若水军不能敌终究太险。”
　　夷陵大败后，马谡第一次看见诸葛亮画地图时竟在震惊之余露出了一幅泫然欲涕的神色。图上的诸军部署看似简单而冷静，却代表着无数故人知交的倾覆，其中就包括马谡的兄长马良。彼时诸葛亮放下笔，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说道，“尽托陆路，大军置于山石嶙峋之间，势不得展；若敌将庸碌或可诱而破之，但若有一能人扼守险要，持久为战，终是败多胜少。吾为陆逊，陛下恐不得返。”他看着地图，几乎是喃喃自语地又添了一句，“先安五溪，荆南或可另辟蹊径？”

　　马谡定了定心神，劝道，“荆南便是有蹊径，山势更为险峻，亦非大军可用，不足为战。”

　　其实这些话在东征一役之前便已经大致说过。正值大败，悲愤交际时的马谡根本想不出何来重复的必要，完全是凭着对诸葛亮的崇敬方能保持平静。

　　诸葛亮点头道，“此言倒也是。”他看了地图许久，终是微微蹙起眉头，叹了一口气，抚着手腕用依然平静如深潭的声音说道，“这图却远不够准确。也是太久未曾作画了，竟自手抖。”

　　待到入冬时节的第七张图绘成后，马谡已经能投入地与诸葛亮讨论战略，甚至称得上心无芥蒂。不像之前几张细描巴山沅水与长江两岸的地图，第七张图囊括益州汉中全貌，大致地形水路已经十分准确，甚至可以一眼看出争夺天下的大致。

　　“出川有三路，”诸葛亮说，“下路顺江水入江陵，中路沿汉水、沔水入上庸、襄阳，上路则越秦岭，出天水、陈仓，进逼长安。下路、中路俱是水陆并进为上；蜀中不可无精水战之人。”

　　马谡有些诧异地望着诸葛亮，半晌踌躇道，“谡以为，丞相有心复联吴抗曹之策，将来自然专注陇上一路。”

　　“王业不偏安，每一条路总要去思索一番，”诸葛亮伸手拂过地图上弯弯曲曲的江水，从巴山的巍峨险峻中穿出，流过荆州故土的富庶，最后来到遥远的海滨堆出一望无际的漫滩。许久的凝视之后他终于又道，“三年复孙刘之盟，安益州士民；十年固秦汉故都；再十年威震中原；再之后，未必不可复思夷陵一路。幼常少吾十岁；此乃汝当思量之事。”

　　马谡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夷陵之名仍然剜心刻骨。

　　之后的几张地图再次回归巴郡、江陵、武陵等地，江水的九曲十八弯越来越精准，山势的布线越来越密集，以至于地图细致到没几人能看懂。当然还有一则是因为能看懂的人大多东去未归。闲暇之余诸葛亮始终孜孜不倦地看着这些杂乱宛如世事的线条，似乎要从中读出藏在最深处的唯一答案。

　　第十张图成之后马谡忍不住问道，“丞相觉得，此一役可曾有过胜机？”

　　马谡说这话的语气大约是一种不耐和怨愤的结合体，虽然收敛到极致，但诸葛亮总归听得出来。刘备东征前朝中有多人劝谏，诸葛亮则是少数一言不发的人之一，曾一度让与他共事多年的赵云马良等人困惑不已。

　　于是在那一刻诸葛亮答道，“这世上何曾有过没有胜机的时候？吾等皆年少，不曾得见乱世初始时真正一夫当千，胜得近乎无理的那几场战役。”说到这里诸葛亮竟自笑了，又道，“白马、延津一役，曹操以一敌十，如何竟能斩颜良诛文丑，区区六百骑大破袁军十倍骑兵又步卒无数？战场瞬息万变，总是有胜机的。”——只可惜延津战场上却是刘备与文丑统领的十倍数之兵，以无法想象的荒诞输给了荀公达的饵敌之计；实施计谋的或许还有当年仕曹的关羽，从山坡上以万人不敌之势呼啸而下。

　　马谡却不欲放过这个话题，又问，“那么如果丞相东去，当如何致胜？”

　　“若吾东去？”诸葛亮轻描淡写地用羽扇柄敲敲地图几处，“此处饵敌，求小胜尓；此间筑城，水寨拱卫，据险而守。盛夏江水常有泛滥，一泻千里，若天公作美，则善用洪峰；若天公不作美，立秋前诸军自退，与江东复盟。”

　　这又有什么可“若”的？天公并未作美；莫说未见雨水洪涝，甚至夏日格外炎热干燥，吴军方能纵火求胜。

　　马谡想了想，低声说，“陛下岂能不战复盟。”

　　这一次诸葛亮沉默了许久，终是叹道，“法孝直若在，必不倾危。孝直兄得遇明主，奈何死非其时；若能，吾愿取自身十年寿数与他。”

　　这世间有几人能死得其时？若能这般置换，大汉焉能走到今日？马谡忍住了没开口，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奇怪而危险的想法一并收拢，深深埋葬。

　　诸葛亮去永安时，将半年间所绘十数张地图一并卷了带上。他日夜忙碌，分秒必争，所剩的唯一消遣便是在碎片时间里揣摩那些地图，每一张都是一种思路，一种假设，一种可能。不知道是谁将这件事告诉了刘备，于是有一日刘备突然对他说，“听人说你画了许多地图，用来复盘夷陵一战。”

　　一愣之后诸葛亮应道，“并非全然为此，亦为谋划未来出川之路。”

　　刘备便点头道，“都拿来给朕看看吧。”

　　这些地图很少有人能尽皆看懂，但是刘备能。无论是初期地图的不甚精准，还是后期地图越来越繁复的线条，亦或是有些图中一方又一方的军阵营寨，刘备都看得很仔细，很明白。这些是他亲自走过的山路，扎下的营寨，以及领向败亡的人们。

　　初看过地图，刘备说，“初始这几张实在不够准确，像是你绘图时手不大稳。”

　　诸葛亮颔首道，“陛下明鉴；臣是之前太久未曾作画生疏了。”

　　刘备又说，“你画了这么多，复盘时所想大约都能看出来。朕缠绵病榻许久，倒是有时间来来回回思索，你画的这些大多也都想过；翻山无地利，涉水无天时，或许此一战本身即非谋胜之道。”刘备停了下来，思索半晌方才续道， “你知道的，去年此时朕曾病了一场；大约是水土不服或者就是人老多病。”

　　诸葛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再次颔首称是，胸中却腾升起一种微妙的悲伤。

　　刘备的神色看上去似乎轻松了一些，他开始以一种久违的姿态漫谈，“这病说大倒也不大，但足够让朕想着做些安排以防万一。给你的那些军报诏令你也肯定看出朕的意思了，但其实朕的准备更多：营寨布防，撤军路线都是筹划过的。只是那些图本都在夷陵营中被烧了，倒是可惜。”

　　诸葛亮内心忽地一凉，是意识到刘备将要说的话可能是最让他恐惧的那些，于是开口道，“那么陛下以为未来出川何以为上？”

　　刘备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挥了挥手，说，“孔明不用与朕报备这些。莫要岔开话题，让朕说完。看你复盘的这一张又一张图，似乎哪里都没有正解；朕一意孤行，深入敌境，军力分割，天时地利尽失，僵持不前又不能决断，方有此大败。可再怎么复盘，朕总归是舍不得不战而退；最后倒是觉得也许一年前那次是唯一的机会。”他停顿了许久，若有所思，最终是笑了起来，却又被几声笑弄岔了气，忍不住一阵呛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刘备方是续道，“那时若病亡或许真能好上许多；我终究多活了一年。”

　　诸葛亮站起身来，紧接着跪倒在刘备身前。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施一记大礼，又或者说些什么，但心中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却只化作瞬间的潸然泪下，悄无声息。

　　刘备愕然定在哪里，比方才更加莫名其妙手足无措。诸葛亮何曾在他面前落过泪？他伸手去扶诸葛亮，好声说道，“孔明坚毅如斯，怎么我说了句玩笑的丧气话反而哭起来了？我们哪里就还顾忌这个？”

　　诸葛亮无视刘备的手，大礼拜了下去，泪流满面哽咽道，“臣死罪。”

　　一年前他收到那些意有所指的军报书信时并没有难过，胸中反而生出一线微妙的希望，像是一颗畸形的种子。之后的每一封军报都是雨露沃土，夷陵的大火更是盛夏的阳光，催生万物，种子渐渐发芽生长。

　　如果刘备死得其时，薨于盛夏的疲惫与火势之前，汉室可以免去多少劫难。

　　他确实这么想过；这个念头是再去画一张地图，再去思考一种可能性的动力。然而每一次的复盘只会让他心血横流，滋养着胸中独木成林的带刺藤蔓。而如今听见刘备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来，他几乎就能感到一茎刺藤穿胸而出。

　　刘备看着诸葛亮，像一只日光下的夜鸮般缓缓眨着眼睛。他的脸色一点一点从疑惑转向“原来如此”，似乎终于开始理解诸葛亮为什么涕泗交加，到最后又缓缓叹了一口气。他托住诸葛亮的手臂，但诸葛亮虽直起腰背，却仍然僵直地跪着，而老迈病重的刘备并没有拉他站起来的力气。

　　“你这么想那不是人之常情么？认什么罪？”刘备的声音不以为然而不减温柔；他伸手抚向诸葛亮的胸口，是一个整理衣襟的动作，却又仿佛是能看见那支穿心的荆棘，于是想要拔除一般，“我自己都这么说了，还能怪罪旁人想想而已？”

　　诸葛亮拢了拢思绪，又拜道，“陛下曾有言，尽人才德可以成事，但不可为成事而用人如用物。一夫之命尚不可用之，况乎，况乎一国之尊。”

　　刘备这次没有伸手，因为他毕竟已经病得快死了，并没有力气与身长八尺的诸葛亮拉扯；而且有些动作，旁人总是代替不来的。他只是叹道，“但人有喜怒哀乐，哀而求变，怒而生怨，再普通不过了。我倒觉得，还会心生怨愤的你才更叫人放心托付。”说着，刘备将案上的十数张地图一一收拢，折成整齐的一卷，复又续道，“我知你有意与江东重复盟好，所以也不用再看这一路。将来若还有顺流而下，一举平吴的机会，到那时再复盘却也不迟。”

　　于是诸葛亮终于站了起来。他以袖拭泪，整衣敛容，伸手接过那卷地图，肃然礼道，“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