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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延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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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雨还没有停。
张辽钻进帐篷,掀开雨帽抹了把脸。成队的士兵从外面列队跑过,军靴踩踏在泥水里,发出急促而整齐的声响,成为滂沱大雨中唯一有规律可循的动静。他放下帐篷的门帘,转身找了张行军床坐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管向导素,熟练地完成了注射,然后仰靠在狭窄的床铺上。队伍开拔在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必须争分夺秒地调整状态。
在白马与曹操汇合后,他们一直在赶路。袁军的反扑来得很快,曹操将所有人撤出白马,把那里变成了一座空城。但如此一来,队伍庞杂,辎重繁多,拖慢了行军的速度。
眼看追兵将至,曹操索性也不跑了。他决定分兵设伏,截杀文丑。
张辽不喜欢在雨天出战,这是从下邳沦陷的那一夜开始的,但他没告诉过别人,在曹操军中便没人知道。他解开上衣,扯掉裹伤的纱布,在白马城外受的那道刀伤已几近愈合,肉眼只能看见结痂的疤块。这种外伤对他来说委实不算什么,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精神屏障上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在颜良大营里掩护关羽的时候,他将袁军向导的攻击硬接了下来,起初不觉有异,但在此后的急行军中,隐隐的头疼便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为了修复屏障,他已经用过一次向导素,可效果不佳。加上雨天无孔不入的雨声和浓重的湿气令哨兵的感官躁动不安,接下来还有任务,他不得不再用一次。
他仰头望着帐篷的圆顶,体内的向导素似乎起了作用,一股暖流随血液扩散全身,躁动的精神触梢得到安抚,渐渐平静下来。他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的身体瘫软下来,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文远?”
荀彧进来的时候,张辽的意识已快被卷入精神黑洞了。哨兵屏障大开,五感游离,触梢不受控制地四散飘浮,倘若此时靠近的是敌非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他性命。荀彧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的模样,忙用自己的触梢拉了他一把。张辽猛地惊醒,身体弹坐起来,双目一时竟无法聚焦。剧烈的头疼、狂乱的心跳与眼前斑驳的色块令他浑身紧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然而此刻更令他惊讶的不是自己的症状,而是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的向导。他领过任务后便离开中军帐躲到这里,就是为了减少与对方的接触。
“抱歉。”荀彧神色凝重,语气却格外温和。张辽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虽说神游的哨兵被唤醒后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你还好吗?”
“不要紧,只是有些累了,一会儿就好。”
张辽忍着不适点点头,迅速将自己外溢的气息收拾干净,用屏障封得严严实实。此时他最怕见到的就是荀彧,不论是气息、声音还是眼神,哪怕仅仅是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很想抽身离开,但对方毫不掩饰关切的眼神,他不敢多看,却也舍不得走。
“如果觉得勉强,现在调整计划还来得及。”张辽才刚用过向导素,正该处于安抚效果最佳的时段,状态却依然如此令人担忧,荀彧不知背后的原因,有些懊恼自己为何没早注意到。自从张辽在下邳的牢房中救了他,他们之间似乎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也许是从前在吕布军中过惯了向导素匮乏的苦日子,也许是性格使然,张辽从未主动提出过任何需求。但荀彧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多关照他一些,偶尔甚至会私下向他提供一对一的疏导。荀彧很清楚这不是因为自己欠下那份人情的缘故,他也不介意与对方发生更多的交集,或是成为搭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辽不知为何开始不着痕迹地疏远他,等他发觉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仿佛已经退回到了在下邳初见的那一刻。
“来不及了。”张辽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抬眼正视面前的向导。他想荀彧应该知道自己的意思。当此危局,曹操需要绝对的心腹留在身边,而关羽已经得知刘备的动向,随时都会离开,不可再让他带着这样的变数出阵。如果自己不去,单凭徐晃恐怕难以形成有效截杀。至少眼下这一局,他们已经无人可换。
荀彧何尝不明白张辽的顾虑。他望着哨兵那双幽黑的眼睛,一句“我跟你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但每当和张辽接触的时候,他的心神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牵扯,向对方倾斜,既不放心让他就这样踏上战场,又不忍心用军令逼迫他。这是面对其他哨兵时都不曾有过的现象,他并不感到抗拒。但是很显然,张辽在抗拒。
帐篷外传来连声的哨响,队伍就快集结完毕。张辽迅速扣好上衣,拉起雨帽:“我得走了。你自己小心。”
荀彧没再说一个字,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走入雨中。
这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中】
夜深了,雨势却未见减弱。张辽伏在一块大石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晃动的点点亮光。他已浑身湿透,连指尖都冒着寒气,藏在他身后的曹兵与埋伏在道路另一侧的徐晃不比他好多少。尽管隔着重重雨幕,哨兵的耳力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从袁军队伍里传来的说话声。
“……这里全是,那边也有,让后面的人快点,把这些通通带走!”
“连弩车都不要了,他们真以为逃得掉吗?”
随着亮光迫近,袁军的先头部队从张辽面前快速通过。张辽依计将他们放了过去,并不担心会因此暴露己方的位置。郭嘉的伪装能力在袁曹两军的向导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先前在白马城下以一己之力将他和关羽送入袁军大营是何等高明的手段,更不用说眼下他们是伏击,只需一层单向伪装和几处定点覆盖即可,相比之下实属易如反掌。郭嘉的极限距离是二十里,而中军帐就在他们后方约十里处,郭嘉足不出帐就能替他们布置好一切。
张辽耐心地等待着袁军的深入,不断通过临时链接向徐晃和己方向导共享自己抓取的信息。这次伏击的作战向导兼战场指挥是荀攸。张辽知道他和荀彧是血亲,起初对他有些顾虑,后来发现他无论是信息素还是向导能力都与荀彧截然不同,这才放下心来和他搭档。反倒是荀彧,张辽实际上还从未和他正式搭档过。刚到曹军的时候郭嘉就告诉过他,荀彧是曹军最后的盾,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把荀彧派上战场的。那时张辽还有些遗憾,毕竟这种级别的向导可遇而不可求,但如今他却感到庆幸,只是他难以分辨这庆幸究竟是为了向导的安全考虑,还是为了自己。
处于追袭状态的袁军并未隐藏自己的主力。张辽无需刻意捕捉就确定了文丑的位置和他周围的五个信号点。那是五名中级向导,但根据在颜良营中见到的配置来看,文丑身边一定还安排了一名高级向导。也许是颜良的死让袁军格外警惕,他们在行军途中唯独将这名高级向导藏了起来。张辽的任务就是清除这些向导。过去他总是掩护吕布,来到曹营后又掩护关羽,现在则要掩护徐晃。在白马城下关羽说这是打杂的手艺,张辽却不曾有过此等傲气。只要能够获取胜利,他不介意自己被派到军中的任何位置。过去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跟上来的袁兵开始搬运曹军遗弃在路边的辎重,袁军的队形因此散乱开来。张辽深吸一口气,五感的范围扩张至极限,身体和精神都犹如拉满的弓弦。几个击杀目标很快移动到了他们想要的位置,荀攸通过精神力向全军下达攻击指令,对面山坡的伏兵放出了第一轮箭雨。徐晃直接率兵从侧翼切入,首当其冲的袁军发出一片惊呼,队伍转眼被撕开一条豁口。与此同时,张辽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曹军先发制人,攻势凶猛,文丑却不畏惧,立刻将全副意识投注在徐晃身上,以求挫败曹军先锐。白马一战的余波尚未平息,他并不认为颜良之死是个意外,此刻见徐晃将机会拱手送上,自是不肯放过。两个哨兵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眼看就要短兵相接,文丑志在必得,徐晃的气息却陡然弱了下去,势头一转,竟又退回到了侧翼。袁军本就松散的阵型被他扯得七零八落,文丑这才发觉上了当。
荀攸的精神力同时支援着两名哨兵,力量此消彼长,虚实相生。攻击发动时虽徐晃在明,张辽在暗,实则徐晃为虚招,张辽才是这一击的重点。文丑身边的五名中级向导随主将的意识行动,正试图干扰徐晃的正面攻击,没人注意到影子一般的张辽。张辽对他们本就有等级压制,加上郭嘉的伪装与荀攸的协助,单兵突入如至无人之境,五人甚至都来不及捕捉他的动向便被他杀掉了三个。但如此一来他也终于暴露在了战场中央。文丑盛怒之下气息暴涨,护卫他的弩兵与余下的两名向导一同向张辽发起了攻击。可张辽比他们更快。他穿梭在弩箭的缝隙中继续突进,冒着密集如雨的暗示,抢在文丑回救之前击杀了所有的中级向导。文丑的攻击转瞬即至,两个顶级哨兵的气息在战场上碰撞交锋,张辽并未被击中,但碰撞的震荡却将他的屏障砸得一阵震颤。他只觉脑中如遭重击,面对数枚弩箭避之不及,被其擦身而过,顿时带出一片血雾。
“你怎么样?”链接上立刻传来荀攸的询问。他是攻击型的向导,防护非他所长,刚才他在张辽的屏障之外再为其张开了一重屏障,却还是被文丑突破,张辽以硬碰硬,所受的冲击他当然能感知到。然而张辽却不在意,就算他的屏障不在最佳状态,这种程度的冲击也不足以让他屈服。他在白马城外就独自扛过袁军高级向导的暗示,今天不过是再扛一次。只要击杀文丑,余下的袁军根本不足为惧。
张辽翻身落地,继续在乱军中搜索,敌方的高级向导尚未现身,他还不能停下:“还有一个,诱他出来!”
“强攻。”荀攸撤回了自己的精神力,让曹军的两名特级哨兵完□□露在袁军的攻击之下。徐晃收到指令,与张辽一前一后冲向文丑,形成夹击之势。
荀攸将保护撤去的一瞬间,张辽的屏障上压力倍增。对此他早有准备,尽管过程略有波折,但目前为止的一切变数都不曾超出荀攸的计算。现在他们要等对方下注,双方的机会都只有一次,究竟谁才是曹军这一战的主攻哨兵,袁军最后的向导必须在这一刻做出选择。
果不其然,袁军再次踏入了荀攸的局中,那名隐藏在暗处的高级向导终于放出精神触梢,选择与文丑合击张辽。但就在这一刻,张辽与徐晃却主次调换,荀攸将全部精神力都集中在了徐晃一人身上。文丑先于向导感知到凶险,立即撇下张辽转身应对,但那名向导却来不及撤回精神力,已然对张辽使出全力一击。哨兵与哨兵、哨兵与向导的气息在方寸之地绞缠厮杀,冲击的余波摇撼着整个战场。文丑以一敌二,被徐晃一刀贯穿前胸,徐晃随即跳开,头也不回地撤出了战圈。
荀攸等的就是这一刻,一个范围暗示已抛了出去,眨眼之间,曹军所有的弩箭都对准了文丑的方向。
张辽忍着脑中的剧痛冲向那名高级向导,对方的位置已经暴露,距他不过一丈之遥。他知道荀攸在等他。只要最后的向导一死,文丑便再无扭转战局的可能。万箭穿身——这对哨兵来说已算得上是非常体面的结局。
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可就在这时,对方的触梢竟先一步攻破了他的屏障。他的身体与精神陡然停滞,他从半空跌落在地,屏障被撕裂的痛楚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张辽不敢相信自己的屏障竟被一个级别不如他的向导如此轻易地侵入。从白马撤离后他就用过一次向导素,出发前又用过一次。就算向导素的作用不比从前,在短时间内也应该能保障他的屏障足够坚固才对。可眼前的事实却让他意识到,第二次注射的向导素竟也没能修复他的屏障,在白马的战斗中留下的那一丝缝隙,依然存在于他的屏障之中。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周遭的袁兵立刻将张辽重重围住,荀攸不得不重新调度自己的精神力,试图抓住张辽的触梢替他修补屏障。但袁军向导见文丑受创,更不肯放过到手的俘虏,只求尽快捣毁张辽的精神图景以搏得一线转机。张辽在双方向导的对峙中痛苦地挣扎,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口,只有心底的绝望如溃堤的潮水一般从屏障的裂缝倾泻而出。
早在数月前他就发现,每当他使用了荀彧的向导素,或是接受了荀彧的疏导,他对其他向导的敏感度就会降低。作为特级哨兵,普通向导素对他的作用本就十分有限,若不加以控制,其他向导对他的安抚效果很快就会完全消失。这对一名尚未结合的哨兵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因此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有意地回避荀彧。只要是掺入了荀彧向导素的安抚剂他都一概不用,并且也不再接受荀彧的单独疏导。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对荀彧向导素的依赖,他似乎也做到了,这数月间即使没有荀彧的帮助他也不曾出现任何异常。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是因为在那段时日里他不曾经历过像样的战斗。
他以为出发前的那次失控是连日作战过于劳累所致,毕竟自白门楼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那样的症状,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荀彧对他的影响。由奢入俭难,他不该沉溺于那一点遥不可及的幻想,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接受来自荀彧的好意。
就在荀攸抓住张辽精神触梢的一瞬间,他的触梢也感知到了无数四散飞射的碎片。那是精神力的碎片,来自一个顶级哨兵最核心的防御工事,现在正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结束它的使命。
张辽的屏障彻底崩塌了。
哨兵脆弱的感官顿时裸露在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中央。交错的光影、凄厉的喊叫、呼啸的风雨、缠斗的气息,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了如有实质的刀锋,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曹军的弩箭尚未离弦,张辽已先一步感受到了万箭穿身的痛楚。这是对一名哨兵精神领域的无情剿杀,实在太痛了……除了疼痛他无法感知任何事物。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终止这疼痛,他必须立刻让这地狱般的折磨停下来。
哨兵狂暴的气息与其精神领域所承受的压力通过双方的临时链接清晰地传递给了荀攸。须臾之间,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张辽将其所在之地变成了风暴的中心。围堵在张辽身边的普通士兵不分敌我皆如纸片一般被震飞,那名高级向导的触梢和屏障瞬间被碾成齑粉,尸身同文丑一起被震退数丈。剧烈的震荡险些将两人之间的链接甩断,荀攸咬紧牙关,精神力已被拉扯到极限。他只觉自己正攥着一缕细若游丝的希望,他不敢放手,也不能放手。荀彧说得没错,他们都低估了张辽的能力。眼下文丑的性命已经不再重要,如果今天张辽在这里陷入狂暴,在场的袁曹两军都别想全身而退。
“放箭。”
链接的另一端突然传来信号的波动,虽然极其微弱简短,却被荀攸捕捉到了。张辽似乎尚未完全失去意识,正徘徊在狂化的边缘,通过最后一点可支配的精神力向他传递信息。荀攸没有回应他的请求,继续尝试将他唤醒,可那信号很快被持续暴走的力量淹没,如同濒死之人的脉搏般弱了下去,一遍又一遍只是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放箭……”
荀攸望着大雨中混乱不堪的战场,张辽的身遭已没了活物,两军外围的低级哨兵因为无法抵御来自更高级别哨兵的精神震荡而被裹挟进去,不少人已处于崩溃边缘。无论是他的精神力还是张辽的意志都到了临界点,再不决断,完全狂化的特级哨兵将形成对所有人的绝对压制,曹军的优势也将荡然无存。身为作战向导,荀攸并非见死不救的冷酷之人。但对曹军而言,在此时将张辽与文丑一同射杀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对张辽而言,让性命终结在狂化之前,至少还能保住最后的尊严。
荀攸断开了与张辽的临时链接,用自己的精神力最大限度地覆盖了身处前沿的曹军,士兵们在他的暗示下开始不顾一切地后撤。接着,无数弩箭穿透雨幕呼啸而至。张辽、文丑与深陷阵中的袁军全数都在箭雨的笼罩之下。
“让我来。”
然而就在箭雨落下的前一刻,又一股精神力自后方从曹军的头顶急掠而过,抢在弩箭前面抵达阵中。张辽的精神触梢被它裹住,犹如飘荡的风筝被重续了断线,虽然尚未恢复清醒,但他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牵引,竟在无意识中产生了反应,暴走的气息顿时缓和下来,风暴的漩涡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扯过身旁的袁兵挡住飞来的弩箭,开始向曹军的防线撤退。
“救人!”
荀攸和徐晃同时收到了指令,通过精神力直接传入他们脑中。他们当然都能认得出,那是荀彧的精神力,来自十里之外的中军帐内。但荀彧与荀攸的精神力并无强度的差别,只有能力的区别,两人虽同为特级向导,却都不足以对张辽形成等级压制。刚才荀攸仅是维持链接不断就已倾尽全力,荀彧自十里之外救人于千钧一发,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可是他不仅能阻止张辽状态的进一步恶化,还能操控他的行动,这便不是单纯的力量强弱或是向导的能力可以解释的了。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来不及交换什么想法,立刻分头行动。荀攸重整曹军队形,徐晃则去接应张辽。这时文丑已死,余下的袁军正四散溃逃。荀彧为张辽撑开了一层精神屏障,在荀攸和徐晃的眼里,这层屏障的厚度与浓度几乎是可以被“看见”的。张辽在这屏障的保护下顺利地回到了后方,徐晃刚赶到他的面前,就见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收兵。”荀攸下令。
【下】
张辽站在暴雨中。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雨水不断向下冲刷,无数雨点发出惨白的微光,如流星般带着一道道细碎的尾芒,从黑暗中来,穿透他的世界,再回到黑暗中去。
他感知不到时间,感知不到距离,感知不到气味和温度,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无穷无尽的雨丝凌迟着他仅存的视觉。然而就连这残酷的光芒也在渐渐暗淡下去,他就快要看不见了。
他就快要疯了。
“……文远?”
周遭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掌心突然传来一点暖。他的感官似乎恢复了少许,他感觉到一只微温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有人仿佛正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话。
“我抓住你了,文远……别松手!”
可他依旧动弹不得,连屈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任凭那一点温暖滞留在他掌中。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屏障,然后陷落到这里,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却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曾亲手处决过陷入狂暴的哨兵,也曾在白门楼上亲历陈宫精神自爆的威力,他亲眼看着吕布一步步走向终点,那粘稠的血腥和冰冷的尸体在他手上的触感至今仍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精神图景中。大雨似乎永无休止。那些狂化的哨兵临终前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一幅黑暗死寂的景象?过去他一直努力对抗身为哨兵的宿命,为之求生,亦为之求死,但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现在轮到他了。
“文远。”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这次那声音更近了一点。张辽骤然发觉身体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本能地抓住那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感官因而得以恢复——雨水如刀,杀声如雷,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他的眼前,让他再度感受到了精神领域所承受的重压与痛楚。但这一次他的痛苦并未持续太久,他恍惚看见面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对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伞下自成一个世界,将大雨与厮杀隔绝在外。张辽感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触梢被熟悉的气息轻柔地裹住,宁静降临的一刻,他终于看清了持伞之人的面容。
战场消失了,明朗的天光代替了黑暗,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而舞,从舒阔的高空中飘洒下来。张辽看见荀彧独自站在白门楼下,撑着一把伞,正在那儿等他。
他慢慢向他走去,带着一种沉默的郑重,仿佛这条路已在梦中走过了千百次,又仿佛他才刚刚亲手埋葬了过去,正走向一段未知的新生。
他看见伞下荀彧的脸庞仰起了一点,眼里闪动着柔和的笑意,嘴唇微微开合着,但那声音却犹如贴在他的耳畔。
“欢迎回来。”
张辽猛地睁开眼睛,张口急促地呼吸,剧烈的心跳震得脑中嗡嗡作响。过了许久,躁动的感官渐渐平复,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官渡大营。帐篷里面还有一人,见他醒了,起身走到床边。
“感觉怎么样?”郭嘉把一只水壶递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刚刚苏醒的哨兵,“才两天就醒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张辽慢慢起身,接过水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身上的外伤都被处理过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作为哨兵的身体机能几乎已经完全恢复,这是因为他的屏障已被修复的缘故。如果没有向导的协助,他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凭一己之力做到。
“荀先生呢,”他放下水壶,低声问,“他没事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彻底失控,但他很清楚哨兵狂化后的破坏力。对于同级别的向导来说,阻止狂化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极有可能将向导自身也牵连进去。刚才他醒来后便将这营地扫了一遍,荀攸看起来并无大碍,但他却没能找到荀彧的信号点。
“哪位荀先生啊,文若还是公达?”郭嘉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慢悠悠地反问,但张辽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让他忍不住笑起来,“能有什么事?他已经回许都了。我说你不会全忘了吧?你到底记得多少?”
张辽缓缓摇头。他只记得刚才那个梦,但那是投映在他精神图景中的画面,并不能告诉他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再往前回忆,便是屏障碎裂时的剧痛。
他大约能猜到郭嘉为什么会守在这里,也很想询问他当时的细节,但这些在眼下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我想做一次匹配度测试。”
郭嘉似乎毫不意外:“和文若?”
张辽点点头:“不要让他知道。”
两人出了帐篷,穿过营地来到向导素补给库。这里存放着不同级别的向导素和少量的向导血浆,还有一个便携式测试仪以备军中的不时之需。除了曹操,只有少数几个特级向导有权限进入。
“现在人人都怕你,却又想变成你,毕竟全军都知道你在阵上发了狂,差点把两边的人都掀翻,是文若铤而走险把你救回来的。”郭嘉取出荀彧的血浆,让张辽伸出胳膊采了血,然后启动了仪器,“不过那场面的确罕见,别说是他们,连我也吓了一跳。换做别的哨兵,醒来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去提交结合申请了。”
救援白马的队伍归营不久,外面到处可见有条不紊忙着安顿的士兵和随军撤回的伤员。刚才在路上时,张辽就发现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交织着从前不曾有过的畏惧与羡慕,却不想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注视着仪表上的指针缓缓上升,心却在不断下沉。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当那小小的指针越来越接近他的猜测时,他的心中仍不免产生失措之感。
“欠我的人情,你打算怎么还?”郭嘉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似乎对测试结果不感兴趣,“你知道的,文若可是我发小,替你瞒着他,我良心不安啊。”
话虽这么说,在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不安的神色。张辽没有回应。现在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指针已到达了测试值的最高点,它微微颤抖着维持着这个高度,很快便停住不动了。
百分之百。
“不让他知道?”郭嘉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敲敲仪表的玻璃,“文若的确很挑剔,但在伴侣的选择上他是个务实的人。你不告诉他,他兴许就相个亲凑合过了。”
张辽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是他的自由。”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郭嘉的眼中终于多了一丝烦躁,“你知道这匹配度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想给他选择。”张辽平静地答道。
郭嘉猛地顿住,神色冷了下来。有时候他觉得张辽的直觉当真是敏锐得有些可怕,那非比寻常的定力与执拗起来的模样也与荀彧如出一辙。眼前的哨兵心机不是最深,心眼也不是最多,但偏偏就有种快刀斩乱麻的本事,能剖开一切干扰直击问题的重点。
生逢乱世,选择的自由对于哨兵和向导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他们心中都再清楚不过。这是他们最渴望最珍视之物,便想要奉与最珍视之人。作为朋友,郭嘉固然不想看到荀彧为不近人情的匹配制度所缚,却也希望他能少受些波折。而他自己几经挣扎,费劲心力,不过是想给曹操一个选择的机会。
得出结果的仪器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库房里只剩一片静默。良久,张辽轻声重复了一遍:“不要让他知道。”
“你就憋吧。”郭嘉重置了仪器,删掉了刚才的记录。他的脸色依然不好,语气里因此带着警告的意味,“你想玩什么情趣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如果妨碍到孟德的计划,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谢谢。”张辽点了点头,随他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