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90、忆昔花间初识面（2）

　　傍晚的时候，苏盈已经与云无心熟捻起来，为了表示感谢，云无心还请苏盈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吃了顿饭。

　　因为是在茶馆相遇，等待上菜的间隙，云无心与苏盈不由得交流起了看话本的心得，然后意外发现，两人观点十分一致。

　　譬如在《南荒往事书》相关的话本里，她们最喜欢的都是顾燕衣将军，最鄙视的都是翌.太.祖夏侯辰。

　　“我就说嘛，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夏侯辰混蛋。”苏盈一拍桌子，道。

　　云无心同样附和：“虽然算起来，夏侯辰是我的老祖宗，但我也觉得他实在不够有帝王杀伐果决的气势——明明心有所属，却碍于世家大族的压力，最后还是娶了廖映染为后。”

　　“什么压力不压力，还不是爱江山不爱美人。”

　　苏盈一挥手，大义凛然地道：“我要是他，管那些老家伙怎么说，都不会娶廖映染，带着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多好。”

　　“所以话本的结尾，鸣玉关之战结束的第十年，开国四名将里唯一活着的齐鸣将军也告老还乡，翌.太.祖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廖皇后祭日的那天，翌.太.祖在玉清观留下‘山河永寂’的刻字，传位给念笙太子，从此就在中庭销声匿迹。”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也翻过玉清观的藏书，有野史透露，念笙太子继位后的几十年里，曾七次派人在九夷大陆寻找翌.太.祖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先帝的父亲，明宗皇帝派人攻打流光海的倭寇，才在崖山角落里，发现疑似翌.太.祖的骨骸。”

　　顿了顿，云无心又道：“那本野史还写到，明宗皇帝的将领在崖山发现骨骸的时候，骨骸旁还有个瓷瓶，打开来看，全是白色的粉末。”

　　“倘若我猜得不错，里面装的应该是龙笙宫主的骨灰，因为在《南荒往事书》里，翌.太.祖当初曾向龙笙宫主承诺过，要带她去见识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这样看来，《南荒往事书》的故事，都是真的？”苏盈有些惊讶。

　　云无心摇摇头：“正史没有明说，只写‘宣平十年，先后祭日，帝哀痛难抑，随先后而去，举国哀丧’。”

　　“像野史里所写的，翌.太.祖没有逝世，而是带着龙笙宫主的骨灰去了天涯海角这种事情，翌朝的史官是不可能记载的。”

　　“哪怕已经过去了几百年，龙笙宫主的名字，在夏侯皇室里都是个禁忌，从不会在任何正史之中出现。”

　　“为何如此？作为翌.太.祖生前最爱的女人，龙笙宫主难道连个青史留名的机会都没有吗？”苏盈疑惑不解。

　　云无心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偷听，方才压低声音，小声道：

　　“野史曾记载过只言片语，好像是因为念笙太子并非廖皇后与翌.太.祖的血脉，而是——而是龙笙宫主所出。”

　　“龙笙宫主不是中庭人，是南荒异族血脉，念笙太子的身世涉及夏侯皇室的正统，因此翌朝历代皇帝都严禁提及龙笙宫主。哪怕是在本朝，龙笙宫主也只能作为虚构的人物，在民间流传的话本与野史里出现。”

　　“既然这样，《南荒往事书》又是谁这么大胆子写的呢？”

　　苏盈实在猜不出当时的中庭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地和皇室作对，写出这样的话本来，还在坊间演绎无数种版本。

　　“我在玉清观的时候曾问过母亲，她告诉我，若是寻常人写的，《南荒往事书》大概早已被销毁了，但……但普天之下，能有胆量写出此书，又有能力让历代皇帝都不曾禁书的人，也只有百年前那个，一手开辟翌朝的人了。”

　　语毕，云无心无不感叹地道：

　　“即便身为天子，到头来，也只剩下这样一种方式，缅怀自己的挚爱。”

　　听了她的话，再联想起今天茶馆里听的话本《与君诀》，苏盈不禁深深叹息：

　　“明明翌.太.祖与廖皇后各自都有心上人，却要因为所谓的天命，不得不被绑在一起，与真正爱的人天各一方。”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难违吧。”

　　感叹完翌朝开国时那些风云人物的结局，云无心忽然想起一事，狡黠地眯起双眸，问苏盈：

　　“说起心上人，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苏盈微地一愣，想了想，回答她：

　　“我喜欢的人，他有着世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彼时苏盈双手捧脸，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甜美笑容。

　　云无心看见她这幅模样，无奈地摇摇头——苏盈不知道，其实说这话时的自己，眼睛也亮的犹如晨星。

　　说完自己，苏盈又注视着云无心：“那你呢？”

　　云无心沉默片刻，对苏盈道：“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去茶馆听《南荒往事书》，就是觉得自己和话本的人一样，被天命所裹挟。”

　　咀嚼着她话里的含义，苏盈问道：“你……也像当初的廖皇后与翌.太.祖，只能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是不喜欢，真要说起来，对方……算是中庭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吧，我对他有好感，他……应该也是这样对我的。”

　　连云无心自己都没发觉，说话时候，她的声音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惆怅：

　　“只是我们从出生起，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苏盈点点头，算是理解了和颐郡主的心情——其实她在光明圣教当日圣女，听见要与夜凉国联姻之时，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苏盈脚随心动，前脚消息传来，后脚就麻利地收拾行李，开溜了。

　　一顿饭吃完，苏盈与云无心手挽着手，亲密无间地走出酒楼，准备再去梨园里看名角小月仙的戏。

　　不曾想才跨过门槛，云无心整个人突然僵住不动——曾几何时，酒楼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站在正前方的是名头发花白，衣着华贵不凡的老妇人，拄着沉香木的拐杖，神情严肃地凝视着两人。

　　“糟了，是我的教养嬷嬷。”云无心压低声音，对苏盈道。

　　教养嬷嬷走上前，先是上上下下打量苏盈一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微侧过身子，问她旁边的云无心：

　　“在中庭，和颐郡主可知世家小姐的体统是什么？”

　　看见一本正经的嬷嬷，云无心故意拉长声调，拖声拖气地说：

　　“知道，克己复礼，柔顺恭敬，温婉贤淑，方为世家小姐之体统——”

　　“知道还犯！”

　　一根细细的竹条直接抽过来，云无心“哎哟”一声尖叫，差点跳起来。

　　看到她的样子，嬷嬷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

　　“明明帝都的云老家主三令五申，要郡主跟着老身学习世家大族的规范，郡主还是屡屡犯忌。”

　　“郡主这个样子，将来嫁到承剑山庄，可如何是好！若是被承剑山庄的那些长老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让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云无心不服气：“谁要听云家那群老家伙的，我现在这样，我娘都没说什么。”

　　嬷嬷更加生气，怒道：“老身知道，郡主自幼跟着长公主娘娘在玉清观长大，玉清观是没那么多规矩，可承剑山庄有！郡主怕不是没有听说过承剑山庄的传闻？”

　　被嬷嬷劈头盖脸一顿批评，云无心吐吐舌头，小声道：

　　“大不了就不嫁呗，颜舜华那个家伙有什么好的，小时候老笑话我长得胖，还给我取了个‘小橙子’的绰号，谁爱嫁他谁嫁去。”

　　“你！”

　　听见云无心的嘀咕，嬷嬷用手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唤来几个侍女，将两本厚厚的书放在云无心的头顶，命令道：

　　“从今天开始，郡主好好顶着这些书，学习世家小姐的礼仪与步法。”

　　“待会上了轿子，我会陪在郡主身边，若是书本掉一次，今晚的晚饭就取消。”

　　“若是掉两次，那取消晚饭的同时，抄写《女经》两百遍，掉三次，那就是三百遍。以此类推，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吃饭！”

　　“啊？”云无心愣住，半响说不出话来。

　　刚回过神，才一动，“啪”的一声，书本就砸落在地上，嬷嬷面无表情地道：

　　“晚饭取消。”

　　云无心再也不敢有任何大意，老老实实顶着书，一步一步地朝不远处的轿子走去。

　　谁知道就算她再怎样谨慎，书本该掉的还是会掉。与书本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嬷嬷的声音。

　　“《女经》两百遍。”

　　“《女经》三百遍。”

　　“《女经》四百遍。”

　　……

　　等云无心万分艰难地上了轿子，苏盈都不知道听到多少回《女经》。

　　她同情地注视着云无心一行人离去的身影，深深感觉，自己出生在西州，简直不要是太明智的选择——虽然出生这种事，好像也不是她能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