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58、只愿君心似我心（3）

　　火盆里的木炭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声。

　　苏达尔躺在床上，娜仁娅不停地为他拭着汗珠。虽然依旧闭着双眼，但苏达尔的面色比起之前，已经红润了许多。

　　他似乎陷入梦魇之中，眉头紧锁，喃喃地念着：

　　“阿爸，阿妈，你们不要走……”

　　看到他的情况，苏盈微蹙眉，问一旁的大和萨：

　　“苏达尔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恢复神智？”

　　大和萨叹了口气：“虽然伤势有所好转，但想完全清醒过来，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苏盈点点头：“麻烦您了。”

　　她和洛孤绝一道走出帐篷，留娜仁娅在里面继续照顾苏达尔。

　　苏盈正想开口和洛孤绝商量事情，忽然夜空里有翅膀煽动的声音传来，循声看去，并非重明鸟，而是一只洁白的信鸽。

　　信鸽落到栅栏上，朝洛孤绝“咕咕”地叫着。洛孤绝抽出它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发现是叶初的来信。

　　阅读着信笺的内容，洛孤绝神色逐渐凝重，眉头也皱了起来。

　　“里面说什么了？”等他看完信，苏盈问道。

　　洛孤绝目光沉沉:“叶初说，怀光的病情加重了。”

　　苏盈沉默半晌，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尽快去八百里瀚海荒漠，采到龙血草。”摸着腰间的龙牙刀，洛孤绝缓缓开口。

　　虽然有些失落，但苏盈也能理解，她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洛孤绝已有主意，“你留在这里照看苏达尔，等我采到龙血草，便回来找你，然后一起去赤丹部落。”

　　“嗯？”苏盈微地一愣，看洛孤绝的样子，她还以为他采到龙血草后，会直接返回神医谷救萧怀光。

　　“你不是希望我陪你去见你父母么。”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是难得的温和。

　　“叶初在信里说了，他已经派人来北疆，协助采摘龙血草。即便我不亲自去神医谷，龙血草也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叶初手中。”

　　苏盈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不然我还真不放心，毕竟怀光是师父唯一的……”

　　她的声音不自觉低落下去，又想起云梦泽边，白衣的女人哼唱“相忆难相依，魂梦诉离谣”，决绝向江水里纵身一跃。

　　——那时的叶雪兰内心该有多绝望，才会这样坦然赴死。

　　苏盈平复一下心情，对洛孤绝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洛孤绝揉揉她的头发，“回去睡觉吧，很晚了。”

　　苏盈“嗯”了一声，进帐篷之前，突然又飞奔过来，抱住洛孤绝，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飞快地印下一个吻，等他反应过来，只能看见毛毡的门帘里一闪而逝的石榴红裙袂。

　　洛孤绝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残存的温度。

　　黑衣青年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然出现几许笑容。

　　经过此地，来探望娜仁娅的巴图鲁看见他的样子，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倒火盆。

　　次日转醒，霞光映满毡帐。

　　洛孤绝撑着头靠在床榻上，依然感觉昨晚的一切，像是场不真实的梦境。

　　旁边的炉子咕嘟咕嘟煮着酥油茶，苏盈掀开帘子走进来，睨他一眼，娇嗔道：“你可算起来啦。”

　　他凝视着她，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见他还在发愣，苏盈双眸微眯，宛若两弯月牙，伸手捏住他的双颊，“想什么呢，还不起来吃饭，不是说好今天启程去采龙血草吗？早点采完早点回来。”

　　洛孤绝回过神来，看见她胸前挂着的琉璃吊坠，总算确信，眼前这个蔷薇花一样明艳活泼的姑娘，是真的已在呼延河畔，和自己许下结为夫妻的诺言。

　　苏盈一边替他收拾着行李，一边道：“那个……成亲之前，我还想去星落池边看看，我想告诉师父，我马上要嫁给他的弟弟了。”

　　洛孤绝“嗯”了一声，又听苏盈回忆道：“说起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多亏那块龙纹玉诀，不然你大概已经葬身蛇腹了。”

　　洛孤绝微地一怔，所以……她当时救自己，是因为云炤的玉？

　　冥冥之中，他再度回想起来，神水门覆灭的那天，滂沱的大雨中，苏盈在甲板上声嘶力竭哭泣的模样。

　　逝去之事难以追悔，逝去之人无法挽留。

　　——而苏盈，是否当真已经全然放下？

　　他摇摇头，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于是站起身，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

　　苏盈正在给他收拾行李，忽然想起什么，“啪”的一声，豪气冲天地把一张银票拍到桌子上。

　　“对了，这个还给你。”

　　“这是？”洛孤绝端着粗瓷碗，扫了眼银票。

　　“银票呀。”苏盈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它，“一百两黄金呢。”

　　“为何给我？”洛孤绝眼角微跳，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决定先饮口茶，有个心理准备。

　　“哦，因为当初在客栈的时候，你师父给我钱，让我离开你。”苏盈淡定地回答。

　　洛孤绝正在喝刚煮好的酥油茶，听到她的话，险些一口茶水呛嗓子里没缓过来，许久，才道：

　　“所以……你就选了一百两黄金？”

　　“不然呢？”苏盈一脸的理所当然，“我那会本来也要走了，总不可能把你拐回西州吧。”

　　她想了想，又道：“虽然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行，但我没带人帮忙，打不过你。”

　　“……”洛孤绝沉默着，一时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事到如今，他总算理解为何那日客栈里，听说苏盈已经向自己告别的时候，师父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

　　半晌，他终于开口：“那你为何现在要还给我。”

　　苏盈笑得眉眼弯弯：“因为现在我不想离开呀，这钱当然不能要。”

　　“可我想走。”洛孤绝拿剑起身，银票也没有收，只是瞥了瞥它，凉悠悠地道：

　　“看不出来，师父还舍得下这个血本。”

　　他又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没说出口的话是“看不出来，你这钱还收的挺开心”。

　　苏盈不明所以，发现是洛孤绝动真格的，只好小跑着追在他身后，“哎哎哎，你跑什么呀！大不了下回你师父再这样，一百两我不同意了行吗？”

　　洛孤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盈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那……要不两百两？”

　　洛孤绝稍微好转的脸色瞬间变冷，苏盈往后缩了缩，试探地伸出三个指头：“三百两？”

　　眼看洛孤绝脸色越来越黑，她闭了下眼睛，一脸悲愤，壮士断腕般地道：

　　“五百两！你师父再加价我可抵挡不住了！中庭又不是西州，到哪都要花钱，你总得让人家有点私己吧！”

　　洛孤绝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以前在西州，难道没有要花钱的地方吗？”

　　听到他的问题，苏盈把手一挥：“在西州，别的不说，看谁敢收我的钱！”

　　她那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当地的女土匪，大有一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豪迈气概。

　　洛孤绝无言以对，终于径自去马圈给白马喂草了——再和苏盈说下去，只怕还没见到她父母，他先被气出病，倒在半路上。

　　整整一上午的光景，洛孤绝都没理苏盈。

　　用午饭的时候，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能将周围一切冻住。

　　知道他还在为银票的事生气，苏盈不禁有些心虚，不住地觑眼瞧他，然而整个过程洛孤绝都没看她一眼。

　　等吃完饭，洛孤绝准备牵出白马启程前往瀚海荒漠，苏盈终于忍不住，趁着他还没上马，小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

　　“别生气了好不好？以后不管你师父出多少金子，我一定选你。”

　　他神色柔和些许，半晌，终于问出她昨夜没有说出口的话：

　　“你……为何想要嫁我？”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攥紧。

　　苏盈一愣，又听他继续道：“因为云炤，是我的兄长？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你想忘记过去，有新的生活。”

　　苏盈沉默着，不知如何回应他。

　　许久，她抬起眼睛，轻轻问道：“那你呢？”

　　洛孤绝背过身：“我爱上星落池边救我的姑娘，但也许……”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她那天救我，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长久的沉默。

　　苏盈兀自地站着，昨晚她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阿妈从前告诉她，以后一定要嫁给喜欢的人。

　　洛孤绝对她很好，他被火铳打伤，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自己也确实是很难过。所以她想，她应该是喜欢上他了。

　　可这份喜欢，和对齐光的比起来呢？

　　她想嫁给他，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又有几分，如他所说，是想忘记过去？

　　看到苏盈不说话，洛孤绝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悲哀一闪而过，他翻身上马，“我去采龙血草了，你留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离开之前，他又勒住缰绳，语声低沉：

　　“我不希望，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他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