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03、又拂尘衣欲卧云（3）

　　七日的光阴转瞬即逝。

　　这些时日里，颜舜华与曼罗寸步不离，他为她描眉，给她画画，带着她放烟花，念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就像新婚燕尔的夫妻。

　　但相互偎依之际，她心心念念，依然是如何能够杀死他。

　　而他唯有假装不知道。

　　一场折子戏，虚虚实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整宿的折腾过后，鹅梨帐中香已经燃尽，淡蓝的鲛绡纱帘里，青丝如水般逶迤，与男子乌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颜舜华披衣下床时，曼罗仍在沉睡，雪白的面庞上，纤长的睫毛如同扇子般静静阖着，两条胳膊仍然不安分地露在外面。

　　他俯身为她掖好被角，她无意识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记得小时候云无心的睡姿就不太好，被教养嬷嬷罚过多次，后来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在信里向自己抱怨。

　　当时他也是少年心性，回信中只附了张画，画的是一只圆滚滚的橙子从果篮中掉出来，气得云无心整整半年没再写信搭理自己，直到他特地带上她爱吃的点心前往玉清观探望她，两人才恢复联系。

　　如今越是回想年少时的桩桩趣事，便越觉得物是人非。

　　“公子，叶少谷主到了。”

　　门外响起颜凌的轻声提醒，颜舜华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每个月的月中，叶初都会过来为自己诊脉，一眨眼又到了叶初拜访的日子。

　　叶初仍像往常那般头戴碧玉冠，身着绣有兰草的淡绿罗袍，玉白里衫同样以暗针绣出连绵不绝的寒兰图样，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也像一株清新高洁的兰草。

　　只是为颜舜华诊脉过后，这株兰草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颜舜华禀退下人，开门见山地问他：

　　“叶初，你身为神医谷的少谷主，也算举世难得的名医，实话实说，按照我如今的状况，还能撑多久？”

　　“以侯爷如今的状况，恐怕……”确认四下无闲杂人员，叶初深吸一口气，定定看他,吐出四个字：

　　“二十八岁。”

　　颜舜华怔了怔，喃喃道：

　　“我如今二十有五，也就是说，至多还有三年光景？”

　　叶初点头。

　　他微微笑起来，叶初疑惑地注视他，许久，他才重新道：

　　“之前你父亲就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没想到我却也从上苍手里偷了整整八年过来。都说命数天定，可见天命有时也是难抵人力。”

　　“叶少谷主，不如我们打个赌吧。”颜舜华双手笼在白狐毛的暖手笼里，眉眼含笑，“我赌，这一次你的预言，也会失算。”

　　叶初没有回答，只是凝视他的目光带上几分深意。

　　当年父亲诊脉之时，又岂能料到，眼前这个病弱的贵公子，日后竟会成为搅动整个大翌朝堂风云的枭雄呢？

　　他心念电转，躬身行礼：“侯爷说笑了。叶初不敢赌，若侯爷真能福寿安康，于神医谷而言，亦是一桩幸事。”

　　颜舜华矜持颔首，没再继续为难叶初。

　　叶初收拾好药箱，向颜舜华辞行前，忽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侯爷，请恕在下多言，纵然侯爷持杀生之柄，从不信命，可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如无能之全真，忧思伤身，谋略劳神，侯爷往后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面对他的劝诫，颜舜华淡淡一笑，只是道：

　　“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我若不谋划，又如何能活？”

　　“更何况，二十岁那年，我就向一个人许下承诺，今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和她白头偕老。”

　　叶初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话竟会从城府深沉的定远侯口中吐出。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微一拱手，起身告辞。

　　等年轻的医师走远了，四下重新恢复安静。白衣的贵公子仍旧静静立于空寂的厅堂之间，梁顶的琉璃瓦漏下的光柱，令他看上去一半沉浸在日光里，另一半却在深暗的阴影中。

　　“活下去，白头偕老……”

　　“若不尽力而为，我能如何？又将如何？”

　　一声喟叹，幽幽响起。

　　曼罗起床时，颜舜华正坐在窗前喝茶，外面阳光晴好，株株梨树繁花胜雪，连空气里都浸染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披上外袍，语声冷淡：

　　“颜侯爷，你最好履行自己的承诺。”

　　“七日的期限已到，我也该走了。”

　　颜舜华没有说话，一边饮茶，一边翻阅折子。然而等曼罗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比了个手势，屋外的两名侍卫横刀将她拦下。

　　“颜侯爷？”曼罗转身看他，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颜舜华放下白瓷茶盏，注视她的目光深得看不见底，“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

　　“我会向各大世家发出请帖，完成我们那个未完成的婚礼。”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安心在承剑山庄待嫁吧。”

　　曼罗刚想怒斥他言而无信，颜舜华却走过来，伸出双臂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低声呢喃：

　　“成为我的新娘，留在我身边，我保你想护的人不死。”

　　“即便，你想杀我——”他顿了顿，“我也甘之如饴。”

　　自这日起，曼罗无论走到哪，都有一群侍卫侍女跟着。起初她还想过怎么逃跑，然而颜舜华当着她的面处死十几个人后，并送来一直跟随自己的侍女夕颜的血书后，她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恰恰相反，只是开始。

　　天气晴好，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软烟罗窗纱，斜斜射入书房内。颜舜华正于案前处理公务，曼罗忽然推门而入。

　　“怎么了？”他温声问她。

　　曼罗神色淡淡，“我今日开库房，发现里面的狐裘全部旧了，除此之外，它们又宽又大，并不适合我穿。”

　　颜舜华有些意外，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你素日不怎么喜好这些皮毛之物，总嫌弃血腥味重。怎么，现在突然改了性子？”

　　“你既然要我嫁你为正妻，日后便是要陪你一同出席各种世家宴会，我总不能你日日穿着狐裘，而自己却身无长物吧？”

　　她语声讥诮，“颜侯爷，这样跌的可不是我的面子，而是你的。”

　　颜舜华扬了扬眉毛，“这个好办，让管家过来为你定制一批新的便是。”

　　曼罗却摇头：“外头买来的有什么意思。”

　　“那你是想？”他凝眸。

　　她微微抬眼，蝶翼般的长睫向上一挑，“我要你亲自为我猎狐。”

　　见他不解，她徐徐道：“北疆风俗，成婚前夕，男子总会为心爱的女子捕猎草原上最好的兽皮，作为新婚贺礼。我听说定和公主嫁于风炎部大君后，对方为她亲自猎了一头白狼王。我自小与她比较，并不希望我要嫁的人，逊色于她。”

　　一口气向他解释完这样长一段话后，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不知颜侯爷，是敢，还是不敢呢？”

　　颜舜华认真凝视她，仿佛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只要你喜欢，我有何不敢？”

　　“这里在中庭，白狼恐怕是找不到。但碧落山常有赤狐出没，你若不嫌弃，我便为你猎一头赤狐好了。”

　　听到他的回答，曼罗微一屈膝，向他行了个万福礼，“那妾身拭目以待。”

　　颜舜华颔首，继续翻阅折子。然而他没有留意到，曼罗起身之际，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意。

　　正值春日，碧落山草木蓬勃，成千上百株云杉树，翠色绵延千里，忽有雀鸟“扑”的一声从林间惊飞，令这翠色带上几分生机。

　　有赤狐于溪边饮水，一身皮毛如烈烈燃烧的火焰。赤狐偶尔警惕地抬头观察四周，然后继续啜饮清溪。但它没有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不远处树丛间埋伏的一队人眼中。

　　“侯爷，就是那头了。”颜凌低声提醒。

　　颜舜华微微眯起眼睛，缓缓拉开弓弦，就在利箭即将射出时，突然响起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即便声音不大，但足以引起赤狐的警觉，它果断舍弃水源，一溜烟儿似地隐入林间。

　　颜舜华不悦回头，看见曼罗眼眸低垂，脸上隐有歉意：

　　“抱歉，我……”

　　见惊扰赤狐的人是她，他压下心头火气，尽量放平语气：

　　“无妨，再找一头便是。”

　　曼罗却固执摇头，“我只喜欢这只。”

　　话音未落，她策马而出，“就让妾去追寻赤狐吧。”

　　旋即一扬马鞭，追着赤狐离开的方向，也消失在茫茫山林之间。

　　“侯爷，那我们……”颜凌欲言又止。

　　注视着林海中逐渐缩小的黑点，颜舜华思忖片刻，道：

　　“我去追她便是，你们继续寻找赤狐。”

　　一路随着曼罗，颜舜华来到山顶，再往前，便是百丈悬崖。曼罗独自站在崖边临风而立，浩浩的山风将她黑色的裙袂吹得荡起，就像是风里飘摇的曼陀罗花。

　　“颜侯爷。”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她微侧过身，唇边含着一丝莫测的笑，“你看前方的风景，是不是特别美？只要再看远一点，就能看到当年被侯爷您屠灭的玉清观呢。”

　　“无心，你若是想杀我，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更无须搭上自己。”

　　埋伏被他拆穿，她没有任何意外，“你都知道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着她走去：

　　“听话，过来。”

　　她只是摇头，眼神一片空茫，“知道么，我醒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玉清观的惨状就浮现在我面前。”

　　“这些年，没有哪一个夜晚，我不会梦见母亲和那些师姐，她们问我，为什么当年我要执意嫁给你，为什么玉清观被你带人屠杀的时候，我却无影无踪，为什么她们死了，我却能活下来……”

　　“颜舜华，你当年要只是做戏，那便应该做全套！而不是杀了所有人，却偏偏让我活下来！”

　　“我既然活着，余生能做的，就只有向你寻仇！！”

　　“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说到最后，她双目一片猩红，与她深重恨意一同喷涌而出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硝烟。

　　但颜舜华想也没想，直接抢身上前！

　　“无心，危险！”

　　他一把拉过曼罗，想要将她带向安全的地方。

　　然而曼罗位于山崖边缘，他这一冲，她下意识向后退去，结果一脚踩空！

　　眼看就要失足落崖，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她瞳孔倏地放大。

　　冲天的火光里，他死死攥住她的手，霍然低低对她吐出这句话：

　　“我知道你恨我。但……”

　　“我只想你能原谅我。”

　　原谅我……

　　哪怕你无法原谅我……

　　我也要你好好活着，继续恨我……

　　他眼里有经年累月的悲哀沉淀，却无法再向她倾吐更多。

　　凝视着眼前这张自幼相识，一如昔日那般清俊无匹的面容，她闭上眼，只是问他：

　　“舜华，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只是点头：“好。”

　　得到他的答复，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猝然滑落。

　　为他，为自己，还是为两人的当年？

　　谁也不知道。

　　最后的爆炸声响起之际，曼罗放开颜舜华的手，整个人直直坠下山崖，而他同样纵身跃下！

　　两人如同折翅的鹤，一前一后，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彻底坠入苍茫无垠的山色里。

　　与此同时，听到山崖上传来的爆炸声，心知不妙，颜凌赶忙带人前来寻找，却发现上面空寂无人，只有一地爆炸后的碎石硝烟。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侯爷让你们别跟着，你们还真敢？！”

　　她气急败坏地踢了下属一脚，随后来到悬崖旁查看。

　　看到山崖下的情况后，她心里大概有了数，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道：

　　“如果侯爷和那个女人一起坠崖的话，底下是山涧，只要两人掉入水中，便有生还可能。”

　　见几名家丁还愣着，她断然吩咐：“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给我去下面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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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节后半部分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