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02、又拂尘衣欲卧云（2）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镜花小筑外，突然响起女子的惊呼：

　　“别杀我！”

　　与之而来的，是一阵低低的抽泣，夹杂着无限恐惧与惊惶。

　　曼罗微微蹙眉，起身出了镜花小筑。才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的八字璧影下，蜷缩着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楚楚可怜。

　　颜凌站在她前面，仍是常穿的白衣，语声淡淡：

　　“这是侯爷的吩咐。”

　　“我不信！我要见侯爷！”那少女一下子哭嚷出声，不停摇头。

　　曼罗皱眉问颜凌：“怎么回事？”

　　见来人是她，颜凌行了行礼，然后回话：

　　“按侯爷的意思，处理几个不安分的姬妾罢了。”

　　不安分的……姬妾？

　　曼罗心念一动，对少女道：“抬起脸，我看看。”

　　鹅黄衣裙的美姬怯生生抬头看她，桃心脸，宝石菱形的眼睛，目光如林间受惊的小鹿，衬着窈窕的身段，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是这长相……

　　曼罗不由得心里冷笑，颜舜华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向她介绍：

　　“五年前大理寺卿云大人送过来的，说是五房的庶女，若论血缘，与你父亲还有几分关系，她该称呼你一声堂姐。”

　　听到这里，曼罗什么都明白了——云家估计是害怕因为自己的死，颜舜华另娶旁人，以至于两家姻亲中断，肥水落了外人田，这才在自己下葬后不到一年，便急急忙忙送了个替身过来吧。

　　不过看样子，这个所谓的堂妹服侍颜舜华五年多的时间，身份依旧……只是个侍妾？

　　甚至连妾都算不上，无名无分，至多算是通房。

　　这实在不符合云家的利益，也不符合颜舜华长袖善舞的性格。

　　须知即便是庶女，云家作为帝都数得上名字的清贵世家，也断没有把女儿送出去做妾的道理，除非是皇帝、亲王的妃嫔。

　　但颜舜华，即便权势滔天，贵为中庭最顶级的五姓世家，也只是外姓公侯。

　　服侍的美貌婢女可以给他当妾，寻常的良家女儿可以给他当妾，寒门的小家碧玉可以给他当妾，但世家大族的小姐当妾，传出去只会有损云家的面子。

　　毕竟，在这个时代，妾，只是说不上台面，伺候人的玩意儿。

　　没想到云家为了讨好颜舜华，竟然连名声都可以不要了。

　　而颜舜华张狂至此，宁可拂了云家的颜面，也不愿给云氏女一个正式的名分。

　　哪怕是过了明路的如夫人，都比一个任打任杀的通房来得好听。

　　“你叫什么名字？”曼罗垂眸看她，眼神之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惜柔，小名心心。”虽不知道为何眼前女子的长相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云惜柔还是抽泣着答道。

　　——她是云家的五房庶女，她的父亲同样是庶出，而云无心作为嫡脉嫡出，又是皇室宗亲，从小跟随嘉柔长公主生活在玉清观，两人一年到头几乎没什么机会见面，因此她没能认出面前人的真实身份。

　　曼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颜舜华，继续问云惜柔：

　　“你很喜欢他？”

　　云惜柔一怔，脸上浮出几抹红晕，半晌，点了点头。

　　曼罗又问：“你很相信他？”

　　听到这个问题，云惜柔偷偷觑眼瞧了瞧颜舜华，声音婉转低柔：

　　“妾既然被许给了侯爷，自然是相信侯爷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颜舜华，如同在期盼能唤起他的几分旧情。

　　听见云惜柔的回答，曼罗不再问话。

　　依稀印象里，也有一个少女的嗓音如此坚定说道：

　　“我相信舜华。”

　　“我愿意嫁给舜华。”

　　“我不想守寡，我想你好好活下去，和我白头偕老！”

　　……

　　旧日的时光扑面而来。

　　她看着她，仿佛看着过去的自己。

　　有讽刺的笑容在曼罗脸上蔓延开来，然后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但不知为何，笑着笑着，她眼里泛起了泪花。

　　终于转身。

　　聪慧如颜舜华，怎会猜不出曼罗此时心中所想，他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颜凌的目光充满责备——她不该轻易让云惜柔逃脱，还跑到了镜花小筑附近，让和颐郡主看见对方。

　　接触到颜舜华的眼神，颜凌咬了咬唇，垂下眼眸。

　　就在颜舜华准备开口的时候，衣袖被人拉住，低头往下看，正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侯爷，您当真想……”

　　没等云惜柔说完，颜舜华将袖子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物件，淡淡道：

　　“你留在这里，夫人不会开心，我也觉得麻烦。”

　　听到他的回答，云惜柔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下坠。

　　开心？麻烦？

　　她尽力尽力服侍他五年，连个说得出去的名分都没能得到，在他眼里，自己就只是个会影响心上人喜怒的麻烦？

　　颜舜华懒得再看她，只是吩咐道：“颜凌，动手。”

　　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云惜柔瞬间瘫软在地，看颜舜华的眼神仿佛在看索命的恶鬼，再也没有往日的半点柔情。

　　眼看颜凌一步步靠近，巨大的惊恐与求生意志下，云惜柔决定拼死一搏，她看了一眼还没走远的曼罗，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将颜凌用力一推，然后踉踉跄跄朝曼罗奔去！

　　曼罗下意识驻足，只见云惜柔扑通跪下，伏在她的脚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她的裙角，一迭声地抽泣道：

　　“堂姐！堂姐救我！！！我不想死！！！！”

　　凝视着满脸泪痕，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少女，曼罗眼里终究是闪过几许不忍之色——毕竟是父亲家族的人，又唤自己一声堂姐。

　　曾几何时，颜舜华也走了过来，看到白衣公子的出现，云惜柔的身子不住颤抖，只是一个劲往曼罗后面躲。

　　“你想留她一命？”

　　曼罗沉默片刻，总算低低地“嗯”了一声。

　　颜舜华忽然笑起来，靠近她的耳畔，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那么，今晚，陪我。”

　　月色如雾，有点点黯淡的星光，隐匿于云层之间。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但第一晚的侍寝，仍比曼罗预想得来得更快。

　　偌大的镜花小筑鸦雀无声，伺候的侍女下人均被遣到偏房之中，静静烧水等候传唤。

　　颜舜华素日休息的暖阁里，琉璃的羊角宫灯透出暖橙橙的光线，他站在灯旁，仍是拥着洁白如银的狐裘，里面是以云锦制成的皦玉色重襟螭衣，宽袍广袖，飘若游云。

　　然而曼罗始终垂眸坐于床榻上，不曾向他投来一眼。

　　仿佛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颜舜华缓步走到她面前，抬起双手，“替我宽衣。”

　　她咬咬唇，没有挪动步子。

　　反应过来什么，颜舜华恍然道：“哦我忘了，你当了那么久的郡主，大概从没有给别人宽衣过，不如换我来吧。”

　　他含了几许笑，走过去伸手解她的衣带，然而衣带的结甫一解开，她猝然推开他，却被他顺着衣带拉入怀中。

　　整个人被抱住的一刹那，曼罗的腰带与衣裙齐齐滑落，只剩下最里面一层白绫亵衣，微敞的衣领之间露出羊脂玉般细腻雪白的肌肤。

　　他低笑一声，“你就这么心急。”

　　“你！”

　　曼罗扬起手欲甩他巴掌，结果他直接捉住她手腕，随后压着她直接向地上倒去。

　　地上铺了厚厚的软毯，但他仍旧抱怨了一句，“还是有些凉……”

　　然后闷闷地道：“可我，等不及了。”

　　“哦？”曼罗挑眉，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颜舜华也有些诧异，然而下一个瞬间，寒光乍现！

　　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抵住颜舜华的脖子，只要再深一点点，就能割破血管，令他毙命。

　　但颜舜华却不慌不忙，只是问她：“你想杀我？”

　　曼罗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说呢？”

　　他捉住她握匕首的手腕，“你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这样做的代价。现在杀我，你那些极乐楼的姐妹，哪怕是忠武王妃，一个都别想活。”

　　闻言，曼罗眼里恨意更深，如同笼罩着阴霾的深渊。

　　滴漏的铜壶水声清脆，匕首终于匡然一声，自她手中滑落。

　　颜舜华的唇角不觉上扬，长臂一舒，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他只感觉满心舒畅，更甚在朝堂之争中斗垮对手。

　　然而情到浓处，曼罗却故意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建立极乐楼的吗？我告诉你，是殷门主哦，六年前我就成了他外室呢。还有，他，可比你强多了呢。”

　　如一盆凉水，迎头泼下。

　　颜舜华直接起身，甩下她就往外走。然而过了半晌，他又回来，只是凝视她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

　　看到他的样子，曼罗疯狂笑起来，笑得娇媚无比。

　　她披衣下床，当着他的面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多时的避子药，没等颜舜华开口，便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不曾让人给你备药。”他神情冰冷。

　　“是我找他们要的。”曼罗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然而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仿佛他生气之事，令她十分愉悦。

　　她笑盈盈地看他，不缓不急地开口：

　　“若真有了孩子，只怕扰了颜侯爷宏图大业，与其到时候被当成孽种除去，还不如由妾先绝了后患，一劳永逸。”

　　听见她的话，他脸色被气到发白，手掌高高扬起，面对她仰起的脸，最终还是败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之下，拦腰抱起她向着床帐走去。

　　将她扔进重重锦绣里后，他俯下身：

　　“你不是说他比我好么？那过几日，你再好好想一想，究竟要不要改口。”

　　接下来的时光，他比以往都要索取得更加凶猛，仿佛寒夜中的萤火，朝生暮死，又如同刀锋相抵，拥抱都带着血的腥味。

　　面对他的疯狂，曼罗咬着唇，自始至终都不曾发出一声闷哼，唯有指甲深深掐入他的后背，如要化为利刃，刺穿他的心房。

　　最后他也累了，死死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声音里有着罕见的虚弱，喃喃问她：

　　“无心……到底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回去？”

　　听到他的问题，她仿佛是听见全天下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突然失声大笑，然而笑到最后，眼角却有点点晶莹闪烁。

　　许久，曼罗停止笑声，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看定他：

　　“回去？好啊，除非你死掉。”

　　仿佛是怕他听不清，她又重复了一遍：“除非，你死掉。”

　　听到她的回答，颜舜华没再说话，唯有愈发抱紧她，仿佛在渴求一点点温暖。

　　恍惚之中，他又想起年少时，曾在梵音殿的墙上看到的壁画。

　　那壁画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地狱里的恶鬼，某天抬头，忽然看见照进万丈深渊的一束阳光。

　　最开始，恶鬼会因阳光的照耀而感到刺眼，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恶鬼渐渐对阳光下的世界心生向往，那里有鸟语花香，有人情百态，苦乐酸甜。

　　当恶鬼终于适应阳光的温度，以为自己也能坦然行走在阳光下，它试探着向阳光伸出手，却不知自己遍身脏污，早已无法回到人间。

　　最后，恶鬼被阳光所灼伤，身上冒出阵阵青烟。

　　痛苦无比的恶鬼，只能发出声声哀嚎，挣扎着爬回地狱的深渊。

　　他彻底堵死万丈深渊的缝隙。

　　他亲手熄灭了自己生命唯一的光。

　　恶鬼终究是恶鬼，阳光，也终究只能温暖人间。

　　回忆完故事，颜舜华闭上眼，心里默念《无量寿经》的句子：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无有代者！

　　颜舜华睁开眼，凝视怀里的曼罗。对方始终双眸紧闭，半点都不愿看他。他在她双唇印下一个冰冷的吻，内心低语：

　　无论你是曼罗还是无心，我们就这样抵死纠缠吧。

　　直到——直到，爬回人世的恶鬼，终有一日，再度堕入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