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97、长河落日孤城闭（1）

　　中庭，天耀城，忠武王府。

　　“他来信了？”

　　天蒙蒙亮，苏盈正靠在床头，啜饮一盏糖蒸酥酪，听到沐尘的话，慌忙起身，结果不小心打翻瓷盏，在红裙上留下一片斑驳的污渍。

　　洛孤绝在信里说，他同萧怀光等人，已在折返途中。这次北疆之行，他们带回优良马种，需要草场用以养马。如今翌朝适宜养马的地方只有云中平原，他希望苏盈能前往云中平原为他寻觅优良草场。

　　洛孤绝既然开了口，苏盈怎会不答应，于是前脚看完信，后脚苏盈便打点行装，命令暗翼七卫跟随自己前往云中郡。

　　云中郡位于帝都天耀城的东北侧，方圆千里，被汧灵江第二大分支的漓河所滋润，漓河也是经由云中郡，汇入流光海。

　　兆朝初年，兆天子于漓河东岸修筑新城，周六里，取名盛阳，作为云中郡的都城。中庭五大世家之一的云中沈家，便是发源于盛阳城。

　　盛阳自然是苏盈来云中郡的第一站，她要面见云中郡守沈自越。

　　沈自越乃是当今户部尚书沈自清的胞弟，也是沈天星的二叔。苏盈思量着，无论如何，沈自越应该都会给自己一个面子。

　　因而她信心满满地携带礼物上门求见，不料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王妃见谅，我家大人近来头风发作，不便见客。”

　　回话的小厮温文尔雅，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均是婉拒之意。

　　苏盈蹙眉，沈家这个态度，实在令她意外。但对方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起身告辞。

　　盛阳城远比苏盈想的更加热闹，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两边的小贩操着苏盈听不懂的方言，高声叫卖各色商品。

　　苏盈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和花夜、鹤雨她们一连逛了好几日街，几乎将盛阳城繁华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一番游玩下来，苏盈最深的感受是，盛阳繁华归繁华，却也和延夏城、青溪县等地差不多，城中一大半产业都是归沈家所有。

　　想来如今的大翌，应该处处均是如此，地方被豪强把控，以至于中央即便想推行什么政策，有时候都不一定能真正推得下去。

　　当年庆德太子改革，包括师父后来提的一系列政令，无不是以失败告终，最根本的原因，莫过于此。

　　以这种情况，现在的洛孤绝，他心中所想……是否真的能成功？

　　苏盈不愿再想下去，只好不停催促沐尘前往沈府打探消息。

　　一直到第五日，沈府那边总算来了话，沈自越在盛阳城最大的酒楼——琼华楼设宴，有请苏盈以忠武王妃之尊赴宴。

　　沈家既已邀约，苏盈便盛装打扮，头簪金雀钗，身着降红罗袿襡，眉心点上殷红花钿，乘坐王妃专属的五驾马车，艳丽无匹地出现在琼华楼下。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倒是想看看，沈家究竟是何用意。

　　沈自越早在酒楼恭候，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会面，从苏盈的视角看去，对方三十余许，眉目舒朗，留着寸长的胡须，一身绀色官袍，看上去同其他世家贵族没什么区别，非要说区别的话，和先前见过的廖家人相比，少了几分骄矜之气。

　　宴席上沈自越的态度极为恭敬，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会群尊降贵，亲自为苏盈介绍每道特色菜的来历和吃法，因而苏盈越发捉摸不透沈自越的意图。

　　毕竟最开始吃的闭门羹，她可记得一清二楚。

　　包括后来她让沐尘调查的时候，可以确定，沈自越绝对不是因身体抱恙而闭门拒客，他就是单纯不想见自己而已。

　　所以他弄这样一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妃殿下，可是这道菜不合心意？”察觉苏盈的走神，沈自越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现实，他一面挥手让下人将苏盈面前的素什锦端下去，又命人换了一道八珍豆腐。

　　豆腐浸染着酱料，色泽金黄，有碧绿香菜作为点缀，看上去极是可口。苏盈盛情难却，夹了一筷子尝尝，果然外焦里嫩，入口即化。

　　就在她品尝八珍豆腐的时候，沈自越又开口：

　　“前段时间微臣旧疾发作，身体不适，因而王妃登门拜访时，才没能见上。今日设宴，也是为了向王妃赔罪。”

　　他抬眸看向苏盈，面上依然维持着让人宾至如归的笑容，“王妃所提之事，我沈家倒是十分感兴趣。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

　　他话锋一转，“饮鹿池草场之事，为国分忧，卖给王妃自然是应该的。但在我沈家看来，未免只是中策。”

　　苏盈放下筷子，顺着沈自越的话往下问：

　　“那沈大人看来，什么才是上策呢？”

　　沈自越微笑，“忠武王殿下为求骏马，不惜以身犯险，前往北疆。我沈家却要为了蝇头小利，将草场重金出售，世人看来，自然沈家未免太过汲汲营营，落了下乘。可我沈家也是百年世家，怎会在意这些铜臭之物。”

　　“所以沈大人的意思是？”苏盈挑眉。

　　“沈家愿意将草场免费相送。只不过——”

　　沈自越顿了顿，苏盈表面平静，心里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图穷匕首现。

　　沈家的条件，来了。

　　见苏盈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沈自越道：“马场建成之后，沈家愿帮殿下管理马场。若有优良骏马出生，怒潮军也能得到一二。”

　　沈自越这番话从头到尾，说得是滴水不漏，表面看来，没有一点问题，但怒潮军是边关海防，主要是为了抵御海寇，他们要骏马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在海上骑马？船只火炮才是对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

　　可沈家既然开这个口，也就是说，在沈家的计划里，将来的怒潮军，并不仅仅是想只驻扎于流光海咯？

　　苏盈心里一片澄明，但她却也没说什么，而是起身道：

　　“沈大人果然高风亮节，令妾身自愧不如。但马场毕竟是王上亲自嘱咐，妾身马虎不得。还容我回去传书于王上，和他商讨之后再说。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今夜有劳沈大人，妾身先回去了。等王上那边有了消息，妾身再亲自去府上叨扰沈大人。”

　　一席话说完，她连自称都变了，若是熟悉苏盈的人，一听便知道她在客套。

　　沈自越倒也没有挽留，“王妃慢走。”

　　等出了琼华楼，登上马车，刚一放下帘子，苏盈便冷笑：

　　“沈家打得好算盘，难怪沈天星之前那么积极地推动洛洛去北疆，原来沈家也瞧上了北疆的骏马。看来除了财政大权以外，沈家也想在军权上分一杯羹啊。”

　　“可沈天星不已经是怒潮军的统帅了吗？”鹤雨疑惑。

　　苏盈向小女孩解释：“怒潮军向来负责流光海一带的海防，严格意义上，算是保障出海船只安全的护卫队，平时若无调令，几乎不可能与中央扯上关系。有些怒潮军的统帅，终其一生，都不会进京面圣。”

　　鹤雨听明白了，如果不是因为洛孤绝这层关系，即便沈天星统领三万怒潮军，也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个抗击海盗的边关将领。

　　花夜踌躇着开口：“但妾身瞧着，沈天星与王上交好，应该也代表沈家……是站在王上这边的？”

　　“就是因为沈家早早站了队，所以才要未雨绸缪，给自己留后路啊。”

　　苏盈长长叹口气，“洛洛与世家的敌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猜沈家是在害怕——他们虽然愿意支持洛洛，但不代表，愿意支持洛洛清除所有世家。”

　　坤厉点头：“原来如此。那看来沈家想要壮大手里的军权，恐怕就是为了避免步上廖家的后尘。毕竟谁的拳头大，谁就有实力说话。”

　　话糙理不糙，坤厉确实说到了要点。

　　妙松同样皱起眉，问苏盈：“那王妃接下来是打算……”

　　苏盈断然道：“无论如何，马场的管辖与经营，必须完全攥在洛洛手里，寸步都不能让。沈家的条件，我得想想，到底怎么讨价还价，才能不至于伤了和气。毕竟饮鹿池在云中郡，还真不一定绕得开沈家。”

　　外面驾车的沐尘听到车厢里的谈话，斟酌片刻，道：

　　“或许王妃不一定，非得走沈家这条路。”

　　“怎么说？”苏盈明显提起兴趣，将车帘掀开一角，看向沐尘。

　　沐尘一边驾车，一边道：“属下调查过了，除了饮鹿池草原外，云中平原还有一处地方，面积比饮鹿池更为广阔，也更适宜养马。”

　　“什么地方？”苏盈追问。

　　“秋离草原。位于和颐县，面积近四万亩，被人称为高原翡翠。”

　　和颐县……

　　听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苏盈猛地想起来，和颐县，可不就是和颐郡主云无心昔日的封地嘛！

　　苏盈一下子振作起来，语声略带责备：

　　“你怎么不早说？派人传话给曼罗，请她到盛阳城一叙。”

　　看到她的模样，沐尘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最后，他还是点头称是：“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