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95、故人归尽独何情（3）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日后。

　　风炎部新君迎娶阏氏的排场，远比众人预想得要更加盛大隆重。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所有牧民都换上节日盛装，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全羊宴的焦香充盈着空气，引得人食指大动。

　　萧怀光深深地吸了一口烤肉的香气，如果不是因为还没到开宴的时间，他铁定已经干掉一头烤全羊了。

　　别的不说，这草原上的羊肉，就是香啊。

　　“克制点。”洛孤绝站在他身后，提醒道。

　　萧怀光用手背抹了抹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心里暗暗咒骂一句什么破习俗，结个婚这样慢。

　　怨不得他抱怨，按照北疆的惯例，大君娶亲当日，需要与阏氏乘坐彩车，围绕金帐三圈。然后，双双穿过两堆旺火，接受火神的洗尘。

　　在北疆的风俗里，旺火代表着爱情的纯洁，与未来生活的兴旺，最是马虎不得。等洗尘结束，新人还需在金帐里拜佛祭灶，拜见父母和亲友。礼毕，由梳头额吉给新娘梳头，换上正式的阏氏装束。

　　如此，婚宴才能正式开始。

　　萧怀光在听到北疆成亲的风俗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虽然地域不同，但是无论在哪里，结婚的流程，都是十分复杂而繁琐的。

　　人，果然很擅长发明一堆有的没的，折腾自己的同时，折腾他人。

　　他无不感慨地想着，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帐。

　　此时旭日初升，朵朵红云将天空映得辉煌一片，如同铺开万丈锦绣。金帐在霞光的映照下，愈发璀璨不可逼视。

　　林秋水一袭殷红长裙，同奎琅并肩站在彩车上，接受众人的祝福。那红裙华丽庄重，裙摆逶迤曳地，还是她嫁到北疆时的和亲礼服，衬得她肌肤如雪，朱唇仿佛鲜艳欲滴的茱萸，烨然若神人。

　　也许是相隔太远，又或许是妆容太过精致完美，萧怀光无法从林秋水的脸上窥探出任何情绪，无论是欣喜还是不甘，亦或者怨恨。

　　而翌朝使者来到风炎部的这些日子，林秋水也没有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传过口信，哪怕是萧怀光以忠武王的身份亲自去拜见，得到的也只有一句公主身体不适，需要休息。

　　因此，他完全不知道，林秋水嫁给奎琅，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萧怀光收回目光，决定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烤得金黄油润的羊羔上，全心全意地等待开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啊，他是真的要饿死了。

　　红袍僧侣吟诵古歌的声音悠远绵长，就在奎琅牵着林秋水，即将穿过熊熊燃烧的两堆篝火时，突然有哒哒的马蹄声打断吟唱的歌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铁犁将军之子孟恩浑身是血，策马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见到奎琅后，他从马背翻滚落下，伏在地上，语声仓惶：

　　“不好了！关押老大君的风寂之山疑似有大王子的人来过！老大君、老大君不见了！”

　　鸦雀无声。

　　奎琅神色骤变，紫褐色的瞳孔里一时闪过不知什么情绪。

　　不过很快，奎琅就恢复了镇定，只见他大步向萧怀光和洛孤绝的方向而来。萧怀光正磕着瓜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瓜子壳都忘了吐，只能呆愣愣注视着奎琅，不知他有何意图。

　　洛孤绝依然是持剑护卫的姿势，唯有眼神带上几分警惕。

　　奎琅淡淡扫他一眼后，对萧怀光道：“烦请忠武王殿下，替我保护好定和公主。待我回来，必定与您商议与翌朝的盟约之事。”

　　萧怀光回过神，点头应是：“自然。只是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奎琅便命人将林秋水带入金帐，并高声对在场一众北疆部落的大君道：

　　“金帐之中乃我风炎部的大阏氏，倘若有人胆敢伤她，那便是伤我，我奎琅在此立誓，必令对方阖族覆灭！”

　　语毕，他跨上马背，对听命于自己的一干武士道：

　　“随我前往风寂之山，追查叛逆莫日根以及老大君的下落！”

　　不过眨眼的功夫，奎琅就已带着部众风驰电掣地消失在眼前。好好的婚礼变成现在这样，萧怀光是目瞪口呆，下意识看向洛孤绝。

　　“什么情况？”

　　洛孤绝平心静气，“大君既然命我们保护好定和公主，照做就是。”

　　沈天星凝眸望着奎琅远去的方向，摇头道：“北疆恐怕不太平呐。”

　　短暂的愣神过后，萧怀光算是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放着风炎部的虎豹骑不用，要我们来保护林秋水，可不就是内乱的前兆嘛。”

　　他耸耸肩，大大咧咧地道：“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出了事，咱们正好带林秋水走，也算不辜负林阁老。”

　　洛孤绝颔首，算是赞同他的看法。

　　几人正闲谈着，忽有陌生的将领带着一队精兵急急向金帐的方向而来。对方刚要进去，洛孤绝与萧怀光对了对眼神后，立即拦下将领：

　　“你是何人？”

　　将领上下打量洛孤绝一番后，说出口的中庭话虽然结巴，仍是透出轻蔑之意：

　　“中庭的奴才少管我们北疆的事。”

　　见对方态度糟糕，萧怀光起身：“我乃翌朝的忠武王，金帐内是翌朝派来与北疆和亲的定和公主，我为何不能管这里的事？”

　　“忠、武、王？”将领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犹如刀锋一般，突然一凛，转身以蛮语吩咐身后的士兵，“拿下他们！”

　　萧怀光神色一变，纯钧剑刚刚出鞘，人就已被蛮族士兵团团包围。

　　见状，沈天星一声令下，随行的护卫当即拔刀，转眼功夫，两拨人打斗起来，金戈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混乱之中，洛孤绝吩咐沈天星：

　　“守住这里，我去风寂之山找奎琅！”

　　一路策马狂奔。

　　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洛孤绝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朝着空寂之山的方向疾驰——因为他只是普通侍卫打扮，蛮族将领没有太多留意他的行踪，未曾派人追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多久，他便看到那座熟悉的环形山脉，孤零零伫立在天地尽头。他翻身下马，还未到山洞入口，就看见外面一地死尸，形容可怖。

　　洛孤绝蹙眉注视着地上的尸首，死人苍白的肌肤上有凛冽的刀痕，咽喉间血肉外翻，如同狰狞的花朵，几乎全是一刀毙命。根据经验判断，这些人应该死了没多久，大概率都是被奎琅的刀法所伤。

　　风寂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奎琅现在又身在何处？

　　他绕过那些尸首，准备进风寂之山内部一探究竟，然而刚一入内，忽有数支利箭破空而来，箭头无一不闪烁着淬毒后的蓝光。

　　尖锐的破空声中，剑光如水般流动，洛孤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剑格挡，同时足尖一点地面，急速向后退去。

　　这一封一退，看似简单迅疾，却已是凌霄阁武学的巅峰。

　　然而不等他有片刻喘息，下一个瞬间，七八个黑影凌空降下，雪亮的刀光交织成阵，似是长蛇般磨牙吮血，直取洛孤绝命门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如薄薄的光幕展开，空气中唯听得叮叮数响，洛孤绝的步法快得几近令人眼花缭乱，轻易化解众人的杀招。

　　四溅的火星里，长刀铮鸣作响，一蓬又一蓬血花接连盛开，转眼七八名杀手就只剩下一人。一击未中，对方未有一丝停滞，毫不迟疑地调转刀锋，同时步法一变，行云流水般挥刀朝洛孤绝削去。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洛孤绝足尖点地，向后退出一丈远。

　　杀手同样踉跄退后，然而还未立定，洛孤绝长剑回挽，一招未尽另一招又至，仿佛寒江孤影，长剑破空而来，直刺向对方心口。

　　眼看落了下风，黑衣杀手索性心一横，一声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带着十二万分的力道抡圆了朝他砍去！

　　面对这惊雷般的一击，洛孤绝仰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随后挥剑斜削向杀手脖颈！

　　艳丽的血泉喷涌而出，尘埃落定。

　　最后一名杀手倒下后，洛孤绝提剑而立，空气中满是铁锈腥味。他正想检查周围还有没有人，寂静之中，忽有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多谢。”

　　洛孤绝脚步一停，循声看去，不远处有一人长发散乱，靠坐在墙角，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看到洛孤绝走近，那人抬起眼眸，一双紫褐色瞳孔在山洞黯淡的光线里莹然生辉，正是风炎部的新任大君奎琅。他似乎受了重伤，捂住的右臂有涓涓的血流不住地自指缝间涌出。

　　“你来得还算及时，不然我一个人处理剩下的杀手，还有点麻烦。”

　　他以刀支地，勉力地起身，“你才是真正的洛孤绝吧？那扮作忠武王的少年，虽然外貌看上去像你，可为人处世，着实差了几分。”

　　洛孤绝没有否认，以沉默相对。

　　看到他的反应，奎琅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他摇了摇头，叹道：

　　“怎么，老朋友见面，都不打算和我说几句么？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好几年前你杀了我二哥，如今想我死的人，又得多一个。”

　　“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洛孤绝总算沉声开口。

　　奎琅用手背拭去唇边的鲜血，无所谓地笑笑，“如你所见，我带人屠了秣禾部，软禁了我父王，逼走我大哥，自立为风炎部的新君。”

　　“然后迎娶阏氏的婚礼当日，我大哥回来复仇了。”

　　他三言两语，便向洛孤绝讲清楚婚礼变故的来龙去脉。

　　洛孤绝蹙眉听着，半晌，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这个点，我大哥怕是已经派人将我遇害的消息传了回去。”奎琅神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对手的动作，想了想，他又问洛孤绝：

　　“你带来的那些人，应该是能护住定和公主的吧？”

　　洛孤绝颔首，“怀光与天星，应该能支撑到我们回去。”

　　“那就好。”奎琅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没看错人。要你千里迢迢地过来，算是我整个计划里最成功的一环。”

　　洛孤绝不着痕迹地和他拉开距离，“定和公主，你是故意留在金帐之中的吧？为了引诱莫日根的人出来。”

　　他神色冷然：“你当知道，这是在拿翌朝和北疆的关系涉险。”

　　奎琅没有否认，只是道：“但我也知道，你赌得起。”

　　他扬眉一笑，“不卖关子了。我知道你迟早会成为翌朝的皇帝。那个位子，除了你，没人有资格坐上去。”

　　他收敛笑意，一字一句正色道：“我愿与你订立盟约。”

　　“我在位之日，风炎部愿与翌朝，永不相犯。”

　　言下之意，翌朝，只能承认他为风炎部的大君。

　　来日洛孤绝若登上皇位，也只能与他结为盟友。

　　洛孤绝凝视着面前英俊的北疆青年，许久，终于伸出手，和他紧紧握住。两人掌心的血交融在一起，混合着打落，在地面晕染开来，点点滴滴，如同朱砂写就的文书。

　　“如此也算歃血为盟了。”奎琅松开手，凝视着地上的血迹道。

　　“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洛孤绝忽然出声询问，语声冷静，“中庭与北疆向来不睦，风炎部作为北疆最大的部落，你与翌朝结盟，日后若是你想成为北疆的主君，恐怕并非你的助力，而是阻碍。”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但我——”奎琅望向远处风炎部金帐的方向，目光之中仿佛蕴藏着无限柔情，低声道：

　　“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秋水嫁我以后，能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