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72、一生一代一双人（1）

　　七月初一，葵倾日，主姻缘，宜嫁娶。

　　天还未亮，几颗残星将隐未隐，苏盈就被贴身侍女雅雅叫醒。

　　在暖玉汤池沐浴完毕，六名侍女为她换上婚服。

　　——苏盈的婚服承袭月氏国旧制，以层层叠叠的柔白轻纱制成。宽大的裙摆迤逦曳地七尺，穿上后尤似在烟中雾里，清雅绝俗。

　　更衣过后，一名侍女为苏盈梳理长发，另一名侍女为苏盈敷上新制的玉簪花粉，以螺子黛勾画出两道淡淡的远山眉，点上樱红的口脂。

　　等发型与妆容都打理好，苏盈站起身。

　　轻巧的脚步声里，四名侍女捧着黑漆盘从房间外鱼贯而入。

　　一只黑漆盘上盛放着一叠云雾般轻柔的白纱，另外三只分别放着纯金制成，镶嵌有细碎钻石和红宝石的额链、手镯、脚镯，流光溢彩，样式古朴而华美。

　　——不同于中庭女子结婚时云髻峨峨的发式，月氏国新嫁娘往往都是长发披拂，以金链宝石装饰，发后覆盖一层雪白薄纱。

　　侍女麻利地将各式各样的金饰戴上苏盈的发间、周身，又调整了一下红宝石的坠子，让它完美垂落于眉心，最后为她披上绣有琼花的雪白头纱。

　　薄如蝉翼的白纱整理妥当，如流水般顺着纤细的腰身倾泻而下，衬得她恍如天人。

　　苏盈凝视着等身铜镜，轻轻眨了眨眼睛。

　　镜中人也随着她的动作，眨了眨眼，琉璃般的双瞳深楚动人。

　　原来……月氏国的新娘，便是这个样子吗？

　　苏盈垂下眼眸，只见羽翼般的宽袖上以金线绣出繁复而精致的流云鸣鸾图，纤腰束着三尺宽的织金带，腰带边缘垂下明月珠串起的细密流苏。

　　柔滑的裙褶上同样绣有金银交错的琼花，行走之间随着步履翩然盛放。

　　流云鸣鸾，明月珠，琼花……

　　透过这些古雅的装饰，她仿佛窥见多年前月氏王宫中那个高贵优雅的王后。

　　那个在国破之际，命令唯一的儿子要好好照顾幼妹的母亲。

　　二十多年的遗忘过后，她终于再度与已经消亡在大漠风沙里的古老国度，血脉相连。

　　“晗光君殿下，圣因陛下已经在日之苑外面等着了。”

　　见苏盈在铜镜前默然伫立，侍女雅雅善意地提醒道。

　　因为这次大婚是远嫁中庭，之前的日圣女封号与圣因教王的头衔都不能再用，霍因重新为苏盈拟定了封号——晗光君。

　　寓意天色将明，旭日初升，从今往后，她的人生永远辉煌如光。

　　听见雅伊的提醒，苏盈总算回过神，提起长长的裙袂，在雅雅的搀扶下，由十二名侍女簇拥着，走向日之苑外。

　　今日霍因也换下了惯常的墨黑大氅，一身绣满金银祥云花纹的洁白长袍，英姿挺拔。

　　他神情郑重，从雅雅手里接过苏盈，挽着她登上九匹骏马共牵的华盖香车。

　　随着九下响鞭打在地上的声音，在九千名守岚卫的护送下，苏盈正式离开光明圣教，踏上前往中庭的路。

　　依照两国联姻诏书里的日子，她会在六日后，抵达鸣玉关。

　　一路上车行不急不慢，沿途的国家均在主道上铺设降红软毯，每经过一座王都，都会有国君带着王后，亲自为苏盈洒圣水、献花祝福，并在光明圣教的车队后为她添上一乘盛放各色珍宝的马车，作为添妆。

　　经过赤丹部落曾经驻扎的伊犁湖时，苏盈特意吩咐，让雅雅将自己写的一封信放在湖边燃烧，又采了一束格桑花，作为手捧花。

　　七月初四，车队抵达月氏国昔日的遗址。

　　难得没有起风沙的好天气，一片戈壁滩中，昔日的繁华王都已化作断壁残垣，只剩下胡杨与红柳依旧傲然挺立。

　　霍因亲自扶着苏盈下车，带她来到王宫的废墟前。

　　残破的花圃里，高耸入云的的琼树半枯半荣，粗壮的树身尚留有火烧过的焦黑痕迹，然而新生的枝头，却已有浅绿的嫩芽。

　　“父王，母后。”霍因左手摁胸，向着琼树俯身行礼，语声低沉，“鄯善即将远嫁中庭，我带着她来探望你们了。”

　　凝视着兄长的动作，苏盈心里翻涌着是不知什么样的情绪。

　　虽然亲生父母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与样貌，她都只能从月氏残破的典籍里找到只言片语。

　　但这一刻，纵使再怎样陌生，血脉的感应下，她仍是鼻头一酸，最后学着霍因的姿势，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女儿不孝，远嫁以后，无法时时探望双亲，若父王母后在天有灵，请原谅女儿的任性，也请……为女儿祝福。”

　　话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清风温柔拂过脸颊，琼树的枝叶簌簌抖动着，几片绿叶悠然飘落，正落到苏盈雪白的头纱上。

　　她下意识抬头仰望，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碎金般的阳光自树叶缝隙之间洒落，一身洁白的新嫁娘，眼里忽然就有了浅浅的泪光。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双星交汇，鹊桥横。

　　寅时刚过，第一缕曙光如水波般，在墨蓝的天边荡漾开来。

　　鸣玉关外已是人头攒动，新郎金冠束发，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正红的喜服，绣着五爪蟠龙穿行云海，愈发衬得他仪容似玉，华贵不凡。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欣喜的喊声，众人齐刷刷朝着地平线尽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九千名骑着雪白骏马的银甲守岚卫，哒哒的马蹄声整齐划一。

　　塞外风大，新铺的地毯不多时便蒙了层细细的沙尘，这些骏马每走一步，扬起些许尘雾，仿若踏着轻烟而行。

　　银白色的守岚卫方阵中间，是两列白衣兜帽的侍女侍童。

　　在他们的簇拥下，一辆高三丈多，以金、银、玛瑙、玫瑰、琥珀等七宝装饰，悬挂着绢幡华盖，如同活动的殿宇一般的九驾华车，徐徐驶向关城。

　　九驾华车出现的一刹那，洛孤绝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随之而来的是海潮般奔涌的欣喜，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楼，接到他的示意后，城楼上的萧怀光一声令下，鼓乐齐鸣，是为祝福婚姻的古曲《鸾凤》:

　　“鸾凤于飞，戢其左翼。适我愿兮，与子偕臧。”

　　伴随着悠扬的歌声与曲调，等候多时的采女从提着的竹篮里舀出花瓣洒下，一时间花香四溢，姹紫嫣红的花朵仿佛细雪纷纷而落，衬得周围一切有如幻境。

　　缤纷的花雨里，白纱长裙的新娘从宝盖华车中躬身而出，随着她的动作，叮叮玲玲的金铃声如同流水般悦耳动听。

　　她盈盈抬头，看向迎亲队伍的瞬间，一线阳光裂云而出，正落到她脸上，如同寂静无色的荒凉废墟上，陡然开出一朵鲜艳美丽的花。

　　这一刻，白纱的新娘似从上古神话中走来，美得令人肃然起敬。

　　“我的天……”为新娘所惊艳，城楼上的萧怀光不由得喃喃自语。

　　从前他只觉得苏盈长得不差，但没想过大婚之日，她会如此之美，浅笑盈盈间，绝世的容光映亮天地。

　　怪不得别人说女子最美，都是成亲的时候，冰块脸现在一定乐开了花吧。

　　想到这里，少年下意识偷偷瞧了一眼城门前迎亲的新郎。

　　然而对方并未像他想的那样，露出痴迷不已的神色。恰恰相反，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

　　或许，在他心里，无论她容颜如何改变，都是他最爱的模样。

　　十丈红毯的两侧，九千名西州的守岚卫与两万名鸣玉关的将士军姿如松，目光澄亮，为盛大的婚礼又增添了一抹庄重肃穆。

　　以军队送嫁，以军队迎亲。

　　这在中庭与西州两地的历史上，应该都是破天荒头一遭。

　　重重铁甲之前，新娘距离新郎还剩十米之遥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回眸看向身后一身白袍的圣因教王。

　　“——王兄！”

　　随着这句喊声的出口，苏盈提起裙袂，仿佛幼鸟归林，朝着他的方向奔去，然后在他的面前，轻轻抱了他一下。

　　隔着数十年荏苒光阴，她终于当着他的面，唤出这个遥远的称呼。

　　听到苏盈的这声“王兄”，霍因坚毅如铁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柔和的神情，他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

　　“去吧，他在等你。”

　　豆大的泪珠，顺着苏盈的眼睫倏地滑落。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面前，再怎样多、怎样深的误会，在离别之前，统统烟消云散。

　　她拭去脸上的泪花，对着霍因点头“嗯”了一声后，重新绽放一个明媚的笑容。

　　踩着古曲郑重而不失典雅的鼓点，新娘在十二名白衣侍女的陪同下，如同重重莲花瓣中花蕊，再度向前方的新郎缓步而去。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万千情愫，尽在不言中。

　　当苏盈来到洛孤绝跟前时，他手臂微抬，绣满龙凤呈祥的织锦仿佛一团红云，自马背上姗姗飘落，笼罩住她的周身。

　　新娘一身霜雪般的洁白，瞬时披上代表中庭新妇的正红。

　　随后，洛孤绝跳下马背，苏盈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就已离地，整个人被他横打抱起！

　　在他强有力的臂弯里，她不由得双颊晕红，攥紧他的衣襟，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就这样被他一路抱着，登上蟠龙装饰的檀木婚车。

　　——此时此刻，只有洛孤绝自己才知道，那龙飞凤舞的织锦盖头，是他在边城，花了十个夜晚，不眠不休地绣成。

　　只为能在迎亲之际，亲手为新妇披上红妆。

　　与此同时，鸣玉关前，齐齐响起两万名将士的恭贺，声浪犹如排山倒海，令人心潮澎湃。

　　“两国姻亲，一堂缔约，谨以红叶之盟，共祝百世之昌！”

　　所谓千里红妆，倾国为聘，世间女子极致的殊荣，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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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工作出差，暂时更新一节。下周双休日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