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38、你若无情我便休（3）

　　朔风族王姬消散的刹那，所有的长明灯在一瞬之间全部熄灭，整座山谷一片漆黑。然而黑暗之中，远处却有微弱的亮光，仿佛冬夜的启明星，为人指引方向。

　　——是出口！

　　苏盈大喜过望，收起镇魂珠后，拔腿就要朝出口走去，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将齐歌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捡起他的佩剑太阿。

　　她细细端详着手中这把铮亮锋利，削铁如泥的长剑。明明它刚刚保护了自己，但她却对它生不出一丝的亲切感。

　　她听说过，王剑太阿，以列国为锋，四夷万象，山海阴阳，皆为所容。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服天下。

　　齐歌的佩剑从纯钧换成太阿，想必，心中早已做了抉择。

　　纵使明白他的抉择，苏盈将剑还给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起眸子，定定看他：

　　“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颔首：“你问吧。”

　　她咬了咬唇，眸光似箭，直直射入他眼里，一字一句，缓声道：

　　“两年前你并非走火入魔，而是自己主动选择忘记前尘。你，其实从未想过要等我。”

　　注视着她一片清明的眸子，良久，齐歌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所以，你娶林秋水，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救我。”

　　他没有迟疑：“是。”

　　“所以，他日若西州中庭开战，你必定会举兵挥戈，寸土不让。”

　　他的语声依然斩钉截铁：“是。”

　　“所以，帝业与我，你，永远只会选择前者。”

　　这一次，他却低垂了眼眸，握紧双手，始终没有回答。

　　“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她的语调逐渐拔高，声声逼问。

　　“——你说得对。”

　　许久许久，他终于站直了身子，迎着她的目光，将她想要的答案，语调清晰，沉声道来：

　　“知我甚深，一字不错。”

　　得到他的回答，苏盈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她知道，她输了。

　　无论是幻境里，还是幻境外。

　　她都输得彻彻底底，一塌糊涂。

　　幻境里，五年前她没有回到西州，夫妻数年，最终她心如死灰，病逝他乡。

　　幻境外，她苦心孤诣，期盼他能回忆起两人过往，最终只换得他一句“知我甚深，一字不错”。

　　他和她之间，缘分二字，脆薄如纸。

　　良久，她重新睁开眼睛，深深呼吸之后，她一把扯下挂在脖颈上的琉璃吊坠，扬手扔给他。

　　“你送的吊坠，还你。”

　　他没有接，于是吊坠“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顷刻间裂成无数碎片，在长明灯的灯火里，折射出细碎的幻彩光影。

　　他的目光从琉璃的碎屑，缓缓移到她脸上，他说：

　　“若你真的无法放下，或许……此物可让你好受一些。”

　　苏盈微地一怔，看见他伸出手，掌心里，正躺着一枚小小的碧色药丸。

　　“洗尘忘。”他的声音低沉，“服下此药，前尘皆忘。今日过后，你可以回到西州，你还是光明圣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圣女。”

　　“你的未来，依然能够享尽无边荣华，一世清贵。”

　　听见他的话，她没有回应，只是转过身，凝视着白狼雕像上的那行字。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最高明的圣人，不为情所累，不涉情。最下之人困扰于世，顾不上有情。能被情字所禁锢的，往往，只有她这样的凡夫俗子。

　　半晌，苏盈总算重新转身，接过他手里的丹药。

　　就在他以为她要服药的时候，她却突然握紧手，捏碎了洗尘忘！

　　那粒传说中能让忘记所有痛苦之事的丹药，就这样化为青色的粉末，从她的指间簌簌而下。

　　“你这是……”他蹙眉。

　　她却反问他：“你以为，我会和某个傻子一样怯弱？赤丹族的女儿，爱了便是爱了。遇到你，我不后悔，我也决不会选择忘记。”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她扬眉笑了，笑里尽是释然。

　　她要活着记住他。

　　活着记住那段过往。

　　无论结局好坏，无论自己是否夜夜难寐，无论百年以后，她是否鬓发如霜，是否枯骨成灰，她都要记住他，牢牢记住他。

　　她凝视着风寂之山的出口，语声像是珠落玉盘，无比清晰，又带着宁为玉碎的无比决绝。

　　“你走吧。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其实这粒洗尘忘是你给自己准备的吧？防止即便自己想起来前尘往事，依然可以再次彻底遗忘，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继续实现你的凌云之志。”

　　见他迟迟没有挪步，她扬了扬唇，拱手道：

　　“如果齐郎将不愿离开，容我告辞，先行一步。”

　　在她即将走出山口的时候，他突然问她：

　　“你会……恨我吗？”

　　听到他的问话，她停下脚步，语声寂静：

　　“不，我不恨你。”

　　“我希望你好好的，我希望你一辈子春风得意，傲骨铮铮。我希望你永远快意恩仇，无所畏惧。”

　　“我更希望你青史留名，以后人人都对你称赞有加，说你还翌朝以太平盛世，河清海晏。”

　　在他的沉默里，她望向山外的浩瀚天空，苍茫原野，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我只是在想，前段时间我是不是执念太深，感情这种事，本就应该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却因眷恋当年的温暖，固执不肯放手。以至于误入歧途，害了自己，也害了你。”

　　“记得以前看叶望舒先生的书，书里说，九夷之大，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景。其实中庭也好，西州也罢，能让你长久留在某处，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你牵挂的人而已。”

　　“之后我会去周游四海，亲自看一看书里写的所有四时风物，绝境奇观。只可惜……”

　　她的语声低下来，喃喃:

　　“世间那么多美景，我却永远无法与你共同拥有。”

　　时隔多年，那段文字依然历历在目，久在外面游历风尘仆仆的旅人，在书卷的最后，留下这样一段话：

　　春天原野上的青草在成群的牛羊间起伏，夏天拂过溪流的风会是清荷的颜色，秋天的枫叶经霜后红艳似火，冬天的月色照映照积雪，应是如水般透澈。

　　只可惜美景千万，终不及一人一屋，黄粱一梦。

　　回忆起那段文字，她心里忽然有了更多的感触，回过头，向他展颜一笑，如同蔷薇沐浴天光，花叶舒展，徐徐绽放。

　　他有一瞬的惊艳，却听她向自己认真道别：

　　“祝你今后前程远大，也祝我从此一路顺风。”

　　若神明能听见人言，该知道，她是多么的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达成毕生所愿，哪怕历经坎坷屈辱，眼里也仍有着火炬般的光芒。

　　愿君一生顺遂，愿君事事平安。

　　也愿君从此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各不相欠。

　　在他的注视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风寂之山，风扬起她赤红的裙袂，仿佛鸟儿终于挣脱牢笼，展开双翼，飞向浩瀚高空。

　　然而她却不知道，在她走后，他低头注视着一直被自己攥于手心的香囊，那香囊曾被她丢弃于河里，最后又被他珍而重之地捞了上来。

　　在香囊里，藏着一句字条，那是多年前，他在延夏城买下香囊，想作为送给她的礼物时，便偷偷放于里面的。字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

　　“情之所钟，呕心沥血，亦不忘矣。”

　　两两相忘，终难忘。

　　与此同时，千万里以外的碧落山，白衣的定远侯展开素色的信纸，阅读完沈临渊传书的所有内容，他扬起眉毛，轻轻一笑：

　　“风寂之山，乾坤大阵？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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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着换工作，所以要暂时停更一段时间，四月清明节开始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