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16、取次花丛懒回顾（2）

　　日落西山，御书房雕花窗户映在金砖的影子逐渐变短。

　　御书房里熏着名贵的龙涎香，馥郁幽香，却驱散不了翌帝心头浓重的乌云。夏侯瑕脸色阴晴不定，背着双手，在书案前烦躁地踱步。

　　林阁老和齐远，年过古稀的老人在御书房里一板一眼地跪着，没有任何拂逆皇帝的意思。

　　见此情景，夏侯瑕愈发烦躁。

　　经过整整两日的调查，他已经弄清楚齐歌身世的来龙去脉。

　　虽然种种证据表明，齐歌是太子遗孤一事，确实不假。但他的生母银蕊姬毕竟身份特殊，流落风尘后，成了云梦庭的花魁，齐恒的外室不说，更要命的是，她曾是月氏国和亲公主的陪嫁女侍。

　　换而言之，当年庆德太子私藏银蕊姬，几乎等同于私藏了月氏国进贡给宣武皇帝的……媵妾。

　　怨不得当年文瑶皇后大怒，瞒着宣武皇帝，拼死拦住庆德太子，不让他给银蕊姬正式的妃嫔身份。

　　银蕊姬一事，实在让夏侯瑕头疼不已。

　　认吧，等于庆德太子给宣武皇帝戴了硕大一顶绿帽子。

　　不认吧，事实就在眼前摆着，林家和齐家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让齐歌恢复皇孙的身份。更别提翌帝自己对庆德太子这个长兄也颇为愧疚，总不能让他的血脉一直冠着旁人的姓氏，不得认祖归宗。

　　察觉夏侯瑕的烦恼，林阁老缓缓开口：

　　“陛下既然忧心皇孙的身世，依老臣之见，倒也不难，生父是庆德太子，生母么……如今皇孙冠以齐姓，想来齐大人早有应对之策。”

　　齐远语声平静：“太子府的起居注上，未曾记载那名怀孕姬妾的身份。而当年庆德太子的正妃，本应是我的小女儿，齐瑛。”

　　听出齐远的弦外之音，夏侯瑕冷笑道：

　　“好啊，你们两家这是合起伙来，给朕下个套子等朕钻是吗？”

　　齐远没有吭声，半晌，林阁老作为曾经的帝师，徐徐道：

　　“齐大人与老臣皆是为着皇室颜面着想，相信陛下心中，自有论断。”

　　怒归怒，最后夏侯瑕还是同意了林阁老的提议，隐去银蕊姬的身份，而是宣称齐歌为庆德太子原本应该迎娶的太子妃齐瑛所出。

　　只因当时局势复杂，庆德太子因政见不同，为宣武皇帝所厌恶，而齐瑛没有成婚便私自居住太子府，与太子珠胎暗结，被齐家视作丑事一桩。为了家族的颜面，齐瑛才在孩子出生以后，冒用她堂兄齐恒之名，以齐恒外室之子的身份养在外面。

　　反正庆德太子死后，齐瑛没活几年，便抑郁成疾随他去了。

　　若是有人提出质疑，这事连齐家都没说什么，别的世家还能怎样？

　　至多不过嘲讽几句齐家的家风不严，起码皇室的颜面还能保住。

　　不过么，齐歌那双深茶色，一看便是西州血脉的瞳孔……

　　齐家反应神速，不过短短两天功夫，便将齐瑛的画像呈到御前。

　　画中少女还是温婉似水的中庭世家小姐模样，只是一双眼眸，却已换做了浅浅的茶色。

　　齐家上下众口一词，齐瑛虽为齐家血脉，但她母亲却是西州人。只不过生母早逝，齐瑛一直寄养在主母膝下，以嫡女之礼教养长大。

　　至于齐瑛原本的样貌，已经不重要了。

　　总之齐歌是庆德太子与太子妃的血脉一事，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只是夏侯瑕毕竟心存疑虑，在汧灵颜氏众臣的施压下，终于传书于承剑山庄休养的定远侯颜舜华，征求对方意见。

　　颜舜华回信只有一句，言简意赅：

　　“此乃陛下家事，微臣不便插手。”

　　既然连定远侯颜舜华都没说什么，颜氏一族的臣子再无异议，夏侯瑕放下心来，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但就在齐瑛的名字，即将记上夏侯皇室的家谱，随庆德太子一起入太庙享供奉之时，变故突生，整个过程都保持沉默的当事人齐歌，终于发怒了。

　　“——什么齐瑛，我母亲，是洛维水。是云梦庭曾经的花魁，月氏国的女祭。你们眼中那个肮脏卑贱，非我族类的西州女子。”

　　齐歌的话一出口，本来就对太子遗孤之事就颇有异议的怀安王一脉，立马抓住时机，朝堂上每天吵吵嚷嚷，唇枪舌战，大有掀翻太极殿屋顶之势。

　　听着底下文武百官的论战，翌帝夏侯瑕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暗暗在心底把自己早逝的兄长诅咒了个七八百遍。

　　不同于太极殿里的喧嚣，位于风口浪尖上的齐府，反倒无比平静。齐歌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上朝了，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呆在卧房内。

　　他的卧房不同于别处，紫檀木架子床旁无任何盆栽摆件，只设了处小小的神龛。里面什么神佛都没有供奉，唯摆放着一座斑驳的灵位，上面以遒劲笔法，刻着“洛维水”三个字。

　　——这座灵位，是他离开延夏城，前往帝都时，唯一带的东西。

　　日暮西斜，檀香的烟雾袅袅升腾，呈现出缥缈的灰白色，一缕缕散开后，变成细雾上千，于是整个房间都氤氲着幽静的香气。

　　灵位前，墨衣的青年孑然伫立，浓重睫毛似羽扇，密不透风覆住了那双琉璃琥珀般的眸子，只余下沉沉暗色。

　　檀香快要燃尽，他重新插上一炷新的，对着灵位拜了一拜后，道：

　　“无论你曾经是谁，无论他们怎样看你，你都是我唯一的母亲。”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妖娆女声：

　　“还真是母子情深呢，皇孙殿下这一片孝心，着实令人感动。”

　　循声望去，美人一袭紫黑的束腰长裙，似亭亭而立的暗夜鸢尾，葳蕤花叶皆是妩媚。

　　齐歌微微蹙眉，接触到对方打量的目光，美人唇角微勾，深深一福身，“妾身曼罗，见过齐大人。”

　　虽然久闻极乐楼的楼主曼罗之名，但时至今日，齐歌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她接触。对方果然和苏盈在望月湖上和他说的一样，长相与曾经的和颐郡主云无心，分毫不差。

　　“你来做什么？”

　　曼罗也没有见外，而是笑道：“自然是恭贺齐大人，恢复皇孙身份呐。”

　　齐歌不语。

　　曼罗毫不在意齐歌的冷淡，“想必齐大人应该已经知道我同雷城殷家的联系。妾身来此，正是奉了殷门主之命，给大人送上一份贺礼。”

　　她从宽广的水袖中取出狭长的锦匣，“这是我经营极乐楼以来，天耀城中所有达官贵族的隐秘。想必对殿下今后的路，很是有帮助。”

　　“听闻怀安王，便是殿下如今最大的阻碍？”她掩口一笑，“妾身不妨透露一句，怀安王幼子重病在身，在某位大人的帮助下，他也开始暗中炼制药人了呢。”

　　齐歌的眸光骤然冷厉。

　　见到他的表情，曼罗心知目的已经达成，正欲告辞，不料齐歌突然开口，问的却是同怀安王毫不相干的事情。

　　“她……是不是在你那里？她……近日可好？”

　　一连两个“她”，让曼罗转瞬明白齐歌的心思。

　　“她好不好，殿下自己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齐歌没有吭声。

　　其实那天苏盈在齐府前和叶初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当时他就藏身在半掩的大门之后，他知道她对自己很失望，也知道，她不愿再接受自己任何的馈赠。更知道，自己与林秋水成婚之后，以她的性格，今生必定不会再见自己。

　　却怯弱的，连和她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许久，齐歌从怀中摸出一枚莹润的珠子，交到曼罗手中。

　　“辟邪珠？”曼罗挑眉。

　　齐歌“嗯”了一声：“你想办法让她服下，我会找人护送她回西州光明圣教。至于她之前在极乐楼欠你的账，我会替她还清。”

　　“只有一句，日后她若问起，以上种种，皆是你顾念与她昔日的情分，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曼罗目光在齐歌面上转了一转，直到看不出眼前青年更深的情绪后，方才开口：

　　“辟邪珠我收下了，殿下的嘱咐，我也会依言照做。”

　　“不过妾身提醒殿下一句，雷城殷家，不需要一个被汧灵颜氏左右的皇帝。我也不需要，一个汧灵颜氏可以高枕无忧的翌朝。”

　　“至于殿下，恐怕更不希望，以汧灵颜氏为首的世家大族，继续尸位素餐。”

　　“想要实现这些，殿下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比当年的定远侯颜舜华，更心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