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07、扰扰人间是与非（2）

　　距离沈临渊被捕，已经过去了数日有余。

　　监察御史岳君峰被翌帝钦点为提刑官，与大理寺卿云鸿清一同审理此案。他早已细细翻阅过账册，发现里面数目的不对劲，然而他每每往下追查此事，总是会遇到莫名的阻力，使得线索中断。

　　岳君峰试图从沈临渊身上入手，但沈临渊一直装疯卖傻，令他无从下手。

　　实际上，由于曼陀罗汁挥发迅速，药效并未持续太长时间，甫一入狱，沈临渊便恢复了清醒。他也猜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就是不知道算计自己的人，究竟是颜舜华，还是殷启明。

　　再加上岭南之役兹事体大，情况尚未明晰之前，沈临渊决不愿妄加言论。

　　不过随着颜儒伤势好转，他一纸诉状，言之凿凿地说岭南之役沈临渊勾结夷人，通敌叛国，后被自己父亲发现证据，于是沈临渊恶向胆边生，借着临行宴之际，杀人灭口。

　　颜儒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岳君峰不知道，但颜儒的诉状得到颜氏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认可，包括深宫中的颜皇后，都抱着小太子哭着恳求皇帝为自己的父亲主持公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仅是颜儒，整个汧灵颜氏，都已经打定主意，决不允许家族因此事而声誉受损。

　　岳君峰将此事告知狱中的沈临渊时，年轻的将领端坐在简陋的草席铺上，良久，才低声道：

　　“荣与辱共蒂，既厌辱，何须求荣？”

　　他的神色无喜无悲，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岳君峰捋着胡须，“我已经查过了，颜朗遇害当日，你虽接到邀请，但当天下午，有人曾亲眼目睹你的马车停滞在清正街上，似乎因为车轮损坏，未能及时赴宴。若是路人证词无误，也就是说，颜府上出现的沈临渊，并非是你。”

　　“如御史大人所言，我确实没有杀害颜朗。但——”沈临渊抬起眼眸，“他的死，也确实与我有关。”

　　岳君峰正欲继续问话，牢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乍现的光亮一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适应光线后，沈临渊才看见，外面的人是大理寺卿云鸿清与定远侯颜舜华。

　　云鸿清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古板样子，对岳君峰道：

　　“我今日翻阅案牍，发现一些可疑之处，圣上既然派岳大人协助查案，所以想请岳大人前去过目，与我好好探讨探讨。”

　　云鸿清与岳君峰身份地位相同，实际上云鸿清在朝堂上还隐隐压过岳君峰一头。他既已发话，岳君峰不太好推辞，离开之前，他看了眼沈临渊，道：

　　“我相信沈将军的判断，也相信沈将军定能让此案，早日水落石出。”

　　沈临渊没有回应，倒是颜舜华轻笑一声：“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岳大人不必担忧，是非黑白，终当就绪。”

　　岳君峰与云鸿清离开后，牢房里重新恢复寂静。

　　沈临渊凝视着白衣皎皎似天上月的定远侯，冷声道：“你来做什么？要我早日认罪，将岭南之役的责任全部揽下吗？”

　　面对他的质问，颜舜华微地一声叹息：

　　“你这样看我，倒是让我有些伤心。”

　　“呵。”沈临渊冷冷一笑，对颜舜华的话不屑一顾，“你当日派人冒充我，为的不就是今天？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杀了颜朗，又除去了我——当真好手段，好本领！”

　　颜舜华并未正面回答沈临渊的话，而是话锋一转，问他：

　　“你可知，前任兵部尚书王怀化，当年是怎么被人揭露的？”

　　沈临渊微微一愣，五年前他虽在外驻军，对王怀化的案子却也多有耳闻，似乎是因为炼制药人，欲求长生，最后长生不成，反倒赔进去阖家老小的性命。时至今日，王氏一族都未曾恢复元气。

　　但此时此地，颜舜华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

　　仿佛看出他的疑问，颜舜华解释道：

　　“也是因为账本——他在晚枫镇炼制药人无可厚非，偏偏被人留下证据，最后东窗事发，白白送命。你觉得，我会有他那么蠢么？”

　　沈临渊神色微变，又听颜舜华继续道：

　　“我今日过来，并不是打算威胁你或者其他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保你出狱，也可以让你不用担待任何叛国的罪名。毕竟私心来说，我还是很欣赏你这个盟友的。”

　　“这么好的事，以侯爷的性格，定然是有什么条件吧？”沈临渊显然不信。

　　颜舜华微微一笑，“交出你手里与我有关的账目，然后——”

　　他顿了顿，道：“承认是你杀了颜朗。”

　　沈临渊嗤之以鼻，“难道在侯爷心里，沈某人会有如此愚钝？”

　　“自然不会，沈将军心思缜密，有七巧玲珑心。只可惜沈将军如今已经无路可走，若是答应我的条件，反倒还能全身而退。”

　　颜舜华表情怡然，似乎笃定对方会同意自己的话。

　　“坦白地说，我早就清楚你手里有不利于我的证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即便你将它公之于众，我也有能力让它变作一张废纸。”

　　“所以，愿不愿意与我合作，就看沈将军的想法了。”

　　沈临渊盯住颜舜华良久，仿佛在揣测面前人的意图，半晌，总算开口：

　　“我可否知道，自己这样做以后，侯爷的打算？”

　　“真账，自然是要烧了，假的，呈上去就好。”颜舜华负手看窗外露出的一线天色，并没有向沈临渊过多解释自己的计划。

　　沈临渊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隐隐有了眉目，不由得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过——”颜舜华回过身，重新注视沈临渊，“沈将军重获自由以后，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沈临渊心生警惕。

　　颜舜华淡淡吐出两个字：“北疆。”

　　随后，他又补充道：“若此事你能办成，回到帝都的时候，你依然是万众敬仰的英雄。你与舍妹颜凌的婚约，依然有效。”

　　“而你的对手，只会比你如今更加落魄。”

　　沈临渊一番沉吟过后，终于单膝跪地，低头敛眉：

　　“愿为侯爷所用。”

　　“只是——”他抬起头，深深凝视颜舜华，“希望侯爷能信守诺言。”

　　“这是自然。”颜舜华笑着颔首，语声似春风夏雨般和煦，可惜话里隐含刀锋，“但我也希望，沈将军能时刻牢记一点。”

　　沈临渊凝眉，只听得颜舜华一字字道：

　　“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能让你平步青云，也能让你跌入尘寰，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话回荡在阴森的牢房里，音量虽然不高，却足以令人心胆俱寒。

　　许久，沈临渊回应道：“沈某人会将侯爷的话谨记心中。”

　　颜舜华满意点头，正欲离开，忽听得沈临渊在身后问道：

　　“侯爷留步，沈某人尚有一事，还请侯爷解答。”

　　颜舜华顿住脚步，沈临渊注视他的背影，斟酌着词句，开口：

　　“侯爷可知，自己这样做的代价？包括帮我洗清罪责所需的一系列谋划，桩桩件件，恐怕都阻力不小。”

　　“侯爷如此，究竟，为的是什么？”

　　听到沈临渊的问题，颜舜华微侧过身，逆光之中，只见他扬眉一笑，笑容如同揽尽天下风华，眉宇之间尽是凌云傲气。

　　“——我要我之天下，而非颜氏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