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96、许我一溪风与月（3）

　　苏盈回极乐楼的时候，天刚刚破晓，柔和的晨曦透过云雾洒落水面，曼罗交着双手倚靠在门框上，纯黑的长裙层层叠叠，拂在地上绽放的妖异之花，裙中美人便是俏生生的花蕊。

　　那一抹胭脂红的唇角要弯不弯，曼罗斜眼看苏盈，“怎么，才一晚上就回来了？难得的七夕佳节，不多想想怎么挽回情郎的心，反倒一大清早就来我这里帮工？”

　　“……我发现你自从当了老板娘以后，说话都夹枪带棒的。”苏盈撇撇嘴，“说吧，是不是昨晚账面不好看？我还欠多少？”

　　曼罗一眯眼，“想知道？”

　　“废话。”苏盈摆手，“好歹姐妹一场，你可别往上面加利息啊。”

　　“这倒不至于。”曼罗放下双手，“我算过了，按你的打工速度，再还个十几二十年就差不多了。”

　　苏盈沉默一会，开口：“其实后面半句话你可以不说的。”

　　“好了，陪我办件事，欠款免一半。”

　　苏盈警觉看她，“什么事？”

　　曼罗站直身子，向着白玉拱桥旁停放的马车走去，“我要进城。”

　　天耀城，和泉茶楼。

　　五湖四海的茶客熙熙攘攘坐满整个大厅，半人高的台子上，红衣的色角与白衣的小生背对而立，伴随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调，色角以袖掩面，小生亦是一咏三叹，纵使面具遮住了两人的面容，依然能让底下的看客感受两人仿佛穿越了千百年时光的愁苦。

　　“所以……你拉我进城，就是为了这个？”

　　苏盈指着台上的两人，转头问曼罗。

　　“是，也不全是。”曼罗举起茶盏浅抿一口，然后放下茶盏，目光从台上移开，看向苏盈，“你还记得这一节的内容？”

　　“不就是《南荒往事书》最经典的一幕嘛，翌太.祖决定迎娶廖皇后，违背与龙笙宫主在沐澜江旁立下的誓言，大婚前夕，翌太.祖意外收到龙笙宫主送来的玉玦一双。等他追出去，只能隔着沐澜江凝望对方的背影——都看过千百遍的情节了，有什么好看的？”

　　曼罗扬起唇，似是讽刺，又似是感叹：“以前看，只觉得造化弄人，两人有缘无分。现在再看，唯觉人情凉薄。或许在一些人心中，儿女情长，终究抵不过千里江山，翻云覆雨。”

　　不知想起什么，曼罗眼里似是笼罩着薄薄的雾气，“记得刚逃出幻花宫的时候，我一个人跋涉在南荒的密林里，十万大山毒瘴密布，好几次，我差点就扛不住，倒在路上。”

　　“最惊险的一次，大雨滂沱，天上闷雷轰隆隆地响，电光将森林映得雪亮一片，我躺在沼泽边缘，血顺着大腿不住地往下淌，整个人疼得几乎晕厥。”

　　“醒来以后，天光破晓，我看着新生的太阳，那时我就想，今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我交换什么，只要我能活下来，我定要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人。”

　　她的声音渐趋低沉，然而语声里刻骨铭心的恨意，却并未随着声音的降低而消散。

　　苏盈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谁会料到，当年那个千娇万宠的小郡主，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苏盈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曼罗话锋一转：“阿盈，你来中庭多久了？”

　　苏盈回忆一下，道：“不算很长，半个多月吧。”

　　“那你觉得，现如今的翌朝如何？”

　　苏盈想了想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道：“权臣横行，帝权凋敝，世家之下，门单户薄。”

　　“那你以为，若是中庭与西州开战，中庭能有几分胜算？”

　　“听实话？”苏盈挑眉。

　　曼罗颔首，苏盈收起先前闲散的姿态，坐直了身子，一字字道：“若西州束兵秣马，虽无法取得中庭半壁江山，但不出十日，边境三郡难保。若西州与北疆联手，则帝都天耀城不复。”

　　“看来阿盈你很有信心嘛。”曼罗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随意地勾勒着。

　　苏盈耸耸肩，曼罗继续道：“话说回来，之前我便听闻，中庭有不少光明圣教的暗探？”

　　“唔，那还是五年前我哥哥在位时候的事了。你也知道，那会中庭和西州关系并不好。我继任后就没怎么再派人过来。”

　　“可我却听说，近来天耀城又有密探在活动。”

　　苏盈蹙眉，“我离开西州的时候，哥哥应该在整顿内务？毕竟他在南荒幻花宫一睡就是五年，如今回来，西州各国恐怕又是暗流涌动，他应该不会有心思管中庭这边的事。”

　　“也不尽然。”随着曼罗手指的勾画，中庭边境的地形出现在桌面上，她指了指其中一处狭长的山谷，“洛川。圣因教王带人从南荒返回西州，途径洛川之时，曾在这里遇袭。”

　　苏盈沉默片刻，道：“我知道。行刺的人……是夜凉国的遗民。”

　　“按理来说，圣因教王返回西州，应是绝密之事，可消息却不胫而走，刺客还特意埋伏在洛川，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有人将路线透露给了夜凉国的遗民喽。而这个人——”曼罗眯了眯眼睛，“我想，你应该猜得出来是谁。”

　　“颜舜华？”苏盈脱口而出。

　　曼罗含笑不语。

　　苏盈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这么多，究竟想做什么？”

　　“不必紧张，只是随口聊聊而已。”曼罗微微一笑，手指不轻不重地扣着桌面，“我得知此事的时候，便好奇，为何圣因教王回到西州以后，并未对汧灵颜家发难。”

　　“现在看来，圣因教王不追究，不代表他不介意此事。西州的密探在中庭重新活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中庭与西州停战多年，若是再起战火，首当其冲，恐怕就是毗邻西州与北疆的汧灵颜家。若是极乐楼与光明圣教联手……”

　　曼罗话还未说完，苏盈断然道：“我已经不是光明圣教的圣善教王，也不是曾经的日圣女，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介白身而已。”

　　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只是注视高台，“曼罗，作为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但……有些东西，即便我还在光明圣教，我也不能越界。”

　　纵使早有预料，曼罗唇边的笑容仍是有一刹的凝滞，旋即不动声色地掩饰好自己的情绪，优雅地举袖掩唇，饮了口茶水。

　　苏盈也觉得自己回复好友的话过于客套，想了想，殷切注视曼罗：“其实我也看不惯颜舜华，不如咱们考虑一下更直接的办法，比如买通颜舜华身边的人，给他下毒？”

　　曼罗呛了一下，茶盏堪堪握在手里，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个傻子。最后她将头上一根点翠蝴蝶钗拔下来，缓缓簪入苏盈的发中，随后取出一面铜镜，扶住苏盈的脸庞对镜相照。

　　铜镜莹然的亮光里，苏盈只觉得拂过自己面庞的手指纤细冰冷，如同滑腻的小蛇，对上她疑惑不解的眼神时，曼罗淡淡道：

　　“以前的旧物罢了，现在看来，还是更适合你。”

　　苏盈抚摸着发钗冰凉的蝶翼，蓦地想起，这只蝴蝶簪子，正是那年拜月祭，颜舜华赠与云无心的点翠头面之一。

　　苏盈自然明白曼罗的言外之意——即便两人再有交情，也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任何留恋。如今的自己，在曼罗心中，与颜舜华没什么两样。

　　苏盈咬了咬唇，道：

　　“无心，你要是觉得下毒不行的话，要不我们再换个别的法子，比如……”

　　苏盈还想继续说下去，耳边却传来对方云淡风轻的嗓音：

　　“我们继续听书吧，后面应该会上新的话本。”

　　见曼罗转移话题，苏盈也不好再说什么。此时台上的话本也到了尾声，众人如云的喝彩声里，色角盈盈行礼道谢，随后跟着小生下了台。

　　曼罗依然以手称颐，静静凝视高台，苏盈注视她精致的侧颜，恍惚之间又想起拜月祭时她与自己手拉着手，观赏烟花的情景。还有洛孤绝，还有颜舜华，仿佛会永远站在她们身后，言笑晏晏。

　　昔年四人同乐的时光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人事俱非。

　　她一时间正百感交集，曼罗忽然轻咳一声，看向雅座外。

　　“外面站了那么久，也该进来吧。”

　　苏盈一抬眼，正看见一截紫色的水袖撩起雅座垂落的一角帘幕，随之而来的便是如芙蓉般鲜妍的美人面。

　　“花夜？”

　　对方微一福身，“见过陛下，曼罗楼主。”

　　“找我有什么事吗？”

　　花夜点头，然后走近苏盈，对她附耳说了什么，苏盈眼睛一亮:“当真？”

　　“千真万确。”花夜轻笑。

　　苏盈起身，对曼罗道：“无心，我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陪你听书。”

　　曼罗不置可否，轻轻阖了一下茶盖，发出声冰糖般爽脆的声响，“那你便去吧。”

　　苏盈与花夜一前一后地出了茶楼，看见两人离开的背影，曼罗的眼神霍然变得锐利无比。

　　曾几何时，方才演出的色角已经站到她身后，对方仍旧扣着雪白的面具，眉心弹着殷红的朱砂花痕，状如盛开的曼珠沙华。

　　曼罗冲着苏盈离开的方向一抬下巴，色角会意，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曼罗的视线里。

　　茶楼外，苏盈正要登上马车，突然又顿住足，问身后的花夜：

　　“花夜，你刚刚在雅座外，都听到多少？”

　　花夜摇头：“也没什么，不过看曼罗楼主的态度，有些事，恐怕不是陛下答不答应那样简单。”

　　明白花夜已经知晓自己与曼罗的对话，苏盈叹口气，道：

　　“我知道无心这些年的心思，只是我不敢，我……也不能。”

　　她望着远方天空，喃喃自语：“我当然清楚让无心一个人，去对付颜舜华几乎不可能，即便她与雷城殷家联手，也是风险极大。可若是我以光明圣教的名义支持她向颜舜华复仇，一旦事发，西州与中庭之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就全完了。”

　　“真讨厌，花夜，如果换作是以前的我，一定二话不说，拉着无心就去找颜舜华拼命。可是自从我当了五年的圣善教王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我都快变得不像自己了。”

　　“其实……你是不想与那个人为敌吧。”花夜蓦地开口。

　　“有朝一日，只要西州与中庭开战，他势必会参战。”

　　“——而你，并不愿与他为敌。”

　　苏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想她这点小心思全被花夜看穿了。

　　她轻叹一声：“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希望成为他的敌人。但另一方面，我不帮无心，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洛洛。”

　　“花夜，知道么，以前我曾无法理解哥哥的许多做法，直到我真正坐上那个位子，我才幡然醒悟，原来一个人的决定，乃至微不足道的一句话，真的会影响许多人的一生。”

　　“王位上的人，她的命，不仅仅只属于自己，更属于西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我希望西州的百姓为自己而活，可王位上的那个人，却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因为那样对百姓来说，就是自私。即便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圣善教王，我也无法做到如此自私。”

　　“如果有一天西州与中庭起了战争，你与他不得不刀剑相向……”花夜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定定凝视她。

　　“没有如果，有生之年，我会尽自己所能，不让这种情况发生。”苏盈断然道。

　　“世事没有绝对，圣因陛下如今已经登基，你作为他唯一的胞妹，我想知道你的立场。”

　　许久，花夜终于听见苏盈轻轻的声音，“哥哥……当年与怀溯公主，也是很相爱的。”

　　“哥哥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作为曾经的圣善教王，我会为了西州的子民而战。”

　　“作为苏盈，他生，我生，他亡，我定然不会独活。”

　　听到她如此决绝的话，花夜心底微地一声叹息，摸了摸她头发，“好啦，傻丫头，刚刚我都是逗你的，不用这样大义凛然，我可以保证，起码这十年间，西州和中庭还是安全的。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