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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人生何处似樽前(2) ...

  •   紫宸宫的上方,似乎永远笼罩着无形的樊篱,无论怎样澄澈如湖水碧一般的天空,站在宫中向外望去,都带着一层阴阴的暗色。

      沿着屋脊一溜儿排开的金埒琉璃垂脊吻间,雀鸟“扑啦啦”一声惊起,如水滴融入大海,转瞬消失在碧蓝晴空里。

      底下的太极殿里,正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辩。现任的监察御史岳君峰头戴漆纱笼冠,身着山龙章纹平冕服,骂得唾沫横飞。

      “且不提兵部侍郎颜朗大人侵占良田,鱼肉乡里,就说他儿子颜儒抢占民女,致使对方吞金自尽,家破人亡,简直视百姓性命为儿戏!此等德行有失,飞扬跋扈之人,有何理由再苟活于世间?”

      大理寺卿云鸿清出声反驳:“颜小公子的案子我查过了,那民女非萤川叶氏之人,更非神医谷弟子,擅自行医。颜朗大人流放其父是按律行事,她因父亲病逝,悲痛过度,自绝于世,并非颜小公子蓄意谋杀。否则如今关押在狱的,便是颜小公子而非其父了。”

      “若是按律行事,为何在对方父亲充为苦役发配边疆后,还要将那女子私自关押在府中?我朝哪条律令写了这等惩处?”岳君峰向云鸿清怒目而视。

      “这只能说颜朗大人教子无方,滥用职权这一罪名,却是远远谈不上。”云鸿清淡然回应。

      “你!强词夺理!”岳君峰用手指着云鸿清,气得吹胡子瞪眼。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大殿正前方的皇位上,翌帝正襟危坐,黑底十二纹章的冕服衬得他君威凛然。但冕冠垂下的细密玉石珠子后,他的目光似乎总是飘向某个方向。

      终于,翌帝开口:“兵部尚书如何看?”

      颜舜华手执玉笏板,向前一步,道:

      “我身为兵部尚书,侍郎颜朗是我的伯父,颜儒亦是我的堂弟,此时我若是开口,便是有失公允。”

      “不过——”他话锋一转,“御史大人所言之事,最初是由归德郎将齐歌所禀,不如请他上来,说说他的见解好了。”

      翌帝颔首:“宣归德郎将齐歌觐见。”

      随着内监的传话,橐橐的靴声由远至近,一身烟青绣苍隼的五品武官服,长发束在玄黑鹖冠里的青年,出现在众人面前。

      “归德郎将齐歌拜见陛下。”齐歌依制跪地行礼。

      看到他后,监察御史岳君峰眸光微动,神色稍缓。

      ——齐歌的师父岳君霖正是岳君峰的族兄,他自己也是师出凌霄阁,算起来,齐歌还得叫他一声师叔。若非这层关系,岳君峰也不至于收到齐歌的折子后,执意弹劾兵部侍郎颜朗。

      “齐爱卿平身。”夏侯瑕抬手示意齐歌起身,“兵部侍郎一事,既是由你而起,那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齐歌抬起眼睛,缓缓开口:“自杀的女子,名为张秀。她虽非神医谷弟子,但素日里施药救人,只为乡邻排忧解难,而非贪图钱财。颜小公子之所以得知张秀行医,也是因为他在郊外踏青,被毒蛇咬伤,恰逢张秀经过,这才将对方带回家中救治。”

      “后面的事,御史大人应该都说过了,微臣在此也就不多费口舌。古人有云,上善若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秀救人,本是行善,颜儒见色起意,恩将仇报,此为罪状之一。”

      “其父公器私用,以手握之权为子挟私报复,令张秀之父流放途中染病去世,张秀本人受辱自尽,此为罪状之二。”

      “在我大翌,一亩良田按照市价应是七两银子,颜氏父子却放任府中恶仆在乡间横行霸道,以区区百贯铜钱,购得良田千亩,令无数的农户流离失所,此为罪状之三。”

      “如此种种,张秀与家人,以及那些被侵吞了田地的农户,是何其无辜,而兵部侍郎父子二人的行径,又是何其可憎。”

      “归德郎将似乎忘了,所谓公器私用,那是没有遵照律令的情况下。我朝有法律规定,行医须得神医谷出身,张秀一介民女,确实触犯律法,颜大人即便有私情,然其行径,算得上是秉公执法。”云鸿清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死咬住律令不松口。

      “国法所言,一定就是对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齐歌的话才出口,在场大臣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若齐郎将以为国法有问题,倒是和老臣说说,是什么问题?”云鸿清捋着胡子,质问齐歌。

      齐歌向翌帝行了个礼后,转身看向一众大臣,语声清清楚楚,如同泉水激石,泠泠不绝,回响在太极殿里。

      “凡国之法,应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为天下计,令百姓欣然以事君王,欢欣交通而四海定。若国法难以赏善而刑淫,便是国法之错,便是国法须变。”

      “故,颜侍郎一案,张秀无任何过错,颜侍郎逼迫张秀一家,正是利用国法之失,而这恰恰是他滥用职权的证明!”

      他一席话令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未几,一阵不急不慢的掌声,打破此刻的寂静。

      “不愧是凌霄阁的高徒,说的真是大义凛然,铿锵有声。” 颜舜华面含微笑,看向齐歌的目光,似乎满含赞扬之意。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令齐歌神色一凛,只听得颜舜华一字字道:

      “但归德郎将有没有想过,国法自太.祖皇帝起,几经修缮而未有大改,正是因为它能成理万物,令百姓各得其所,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泽流千世。”

      “若因一人之私,而阻法度之威,上下交争,乃至篡位弑君,诛灭宗族,便是舍本逐末。一国之政,犹如一身之治,又怎能只笃信于小仁而未知大义,以至于得不偿失?”

      “因此,微臣以为,国法,无过失,国法,不可变——”

      颜舜华一说完,余下的大臣纷纷附和,一时间“国法,不可变”的声音此起彼伏。

      听到这些声音,齐歌暗自攥紧了手指,一旁岳君峰的眼神和他交汇的时候,亦是轻轻摇了摇头。

      翌帝一声咳嗽,令朝堂重新安静下来,他开口道:

      “诸位爱卿今日的争论,甚是精彩。归德郎将齐歌一心为民,值得嘉奖,只是观点过于激进,朕还是更赞同兵部尚书所言,国法即为国体,决不可轻易变更。”

      “至于张秀自尽,并非颜侍郎有意为之,且事出有因,便可略过,好好抚慰张秀家人即可。不过他侵占良田,确有其事,便将颜朗贬为幽台郡太守,罚俸三年,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齐声高呼“圣上英明”,翌帝满意地点点头,朗声道:

      “既然如此,退朝。”

      在内监“退朝”的喊声之中,众大臣自金銮殿鱼贯而出,只留齐歌一个人站在原地,影子在地面拖曳得斜长。

      岳君峰从他身边经过时,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面对师叔的安慰,齐歌没有回话,只是兀自地站着。看到他的样子,岳君峰默不作声叹口气,随着其余的大臣走远了。

      日影西斜,脉脉余晖从雕镂精细的珠窗网户里透出,一格一格映在乌黑锃亮的金砖上,愈发显得整个大殿空旷而安静。

      记得上次平叛归来,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也是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无论他怎样据理力争,最后都只归于一声叹息。

      想起岭南伤亡的将士,齐歌神思恍惚,一时之间,竟不知身是何身,年是何年。

      直到耳边响起内监善意的提醒,他的思绪才重新回到现实。

      “齐大人,已经退朝,该离开这里了。”

      齐歌默然点头,转身向着殿外走去。他出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暮光凝噎,云舒霞卷,赪紫、朱湛、芸黄、银红……数不尽的泼翠流丹,绚烂得仿佛要从天宇流淌下来。

      然而年轻的将领孑然独行在冰冷的宫道之中,纵使沐浴着灿烂的晚霞,整个人依旧孤寂得犹如寒磬声里萧萧的秋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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