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5、记取江湖泊船处（1）

　　洞外垂着密密麻麻的藤蔓，枝繁叶茂，仿佛绿色的瀑布。若非方才重明鸟提醒，否则苏盈根本不会发现。

　　她伸手撩开一片藤蔓，洛孤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随后又出去拾了几根木柴再进入山洞。

　　火折子“啪”地点亮了柴堆，洛孤绝收起火折子，环着双手靠在石壁上。

　　苏盈抱膝坐在一旁，跳动的篝火映出少女明丽的眉目，纤长的睫毛微微搭下来，在眼帘下映出小小的两片阴影。

　　“你不睡吗？”见苏盈一直没有入睡打算，洛孤绝开口问道。

　　苏盈摇摇头：“睡不着。”

　　洛孤绝虽然不了解女孩的心思，但也能察觉出，自从提了赤丹族的往事，苏盈便有些闷闷不乐。

　　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道：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些怪物是药人。”

　　“听一个游方术士说的。”苏盈随手拨弄着火堆，一缕鬓发散落在脸庞，弯弯曲曲就像是钩子，“这是来自南荒一带，幻花宫的秘方，以前他给我哥哥进贡这个方子。”

　　“幻花宫？”洛孤绝微微一愣，苏盈的回答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测，不由得喃喃，“原来……并不是神医谷。”

　　“神医谷？”苏盈蹙眉,不解地看向洛孤绝，“在你们中庭，神医谷一向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好好的你提起这里做什么？”

　　“是我想多了。”洛孤绝摇了摇头，并没有向苏盈解释原因，而是问她：

　　“山高水远，幻花宫远在南荒，你们赤丹族怎么会和它扯上关系？”

　　“我跟你说过，十一岁以后我就离开赤丹族，被哥哥接回了身边，我现在是跟着哥哥一起住。”

　　苏盈将又一根树枝投入火堆里，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响。

　　“你哥哥不是赤丹族的？”洛孤绝眼神微变。

　　“嗯，严格说起来，我也不是。很小的时候，我跟着哥哥在西州流浪。后来哥哥得到贵人青眼，跟着对方做事，没法照顾我，才把我送到赤丹族。”

　　“苏是赤丹族的姓，盈是阿妈起的小名，因为她说我来赤丹的那天，伊犁湖盈盈的水光就像我的眼睛。”

　　回忆起往事，苏盈眼里有辽远的光，仿佛又看见了记忆里阿妈的容颜。

　　“那你原本的名字应该是？”洛孤绝继续问道。

　　“很长的，师父他就觉得那个名字太长了，所以一直记不住，如果不是正式的场合，私底下他更愿意叫我苏盈。而且他说这个名字像中庭人，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家乡。师父至死都没忘记自己的家乡，可我和哥哥的家乡呢……”

　　不知想起什么，苏盈低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既然离开赤丹以后，你跟着你哥哥生活，那你哥哥现在……”

　　回想起乌里苏达雪原上见到的守岚卫，洛孤绝不由得微微直起身子。

　　“算是西州一个领主吧，娶了某个小国的公主当妻子。很多人怕他，也有很多人崇拜他。”

　　说这话的时候，苏盈以手托颐，神色平静，仿佛是在讲述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

　　洛孤绝挑了挑眉，将信将疑——倘若苏盈的话没有假，她哥哥大概是王公贵族之类的人物，毕竟西州那么多国家，运气好得到达官显贵相助，当上诸侯娶个公主什么的也不稀奇。

　　当然，洛孤绝如果再了解深一点，会发现苏盈所说的领主，实际上是整片西州地区至高无上的主人，而某个小国，则是西州三十六国里，国力最为强盛的夜凉国。

　　他决定不再纠结苏盈身份的问题，将话题重新转到药人身上：

　　“既然是幻花宫的方子，进贡秘方的术士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苏盈点头，继续道：

　　“他对我哥哥说，药人生性凶猛，不惧生死，血液含毒，凡人沾之即烂肌肤骨骼，少有医药能治。术士还保证，若是哥哥同意，自己定能给他培育出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你哥哥同意了？”

　　“没有。我师父认为此法有违天道，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游方术士处死，然后一把火烧了方子。”

　　回想起当年的一幕，苏盈语气带上几分感慨的意味，“认识师父那么多年，我还是头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我都没反应过来，那术士就已血溅当场。”

　　“身为臣子，以下犯上，你哥哥居然不介意。”

　　洛孤绝蹙眉，似是认为苏盈师父的做法不太妥当。

　　“换做别人，可能脑袋早就掉了。但是师父不会，他与哥哥是生死之交，没有师父，哥哥大概也不会有今日。”

　　说着说着，苏盈的声音低了一些，“不过师父也确实太意气用事，术士被杀后，哥哥很是不高兴，直接拂袖离去，事后好几天都没有会见师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师父之所以那么反对药人，除了有违天道以外，更是因为……”

　　苏盈闭了闭眼睛，没再继续说下去，语声里却有不易察觉的痛苦一闪而逝。

　　面对她的沉默，洛孤绝不置一词，苏盈哥哥的反应早已在他预料之中——自年少起，他就在凌霄阁中求学，古往今来帝王将相的事迹多有耳闻。

　　史书有言：为尊者，最忌讳的就是臣子功高盖主与……居功自傲。

　　想起岛上见到的那些药人，苏盈平复情绪后，重新开口道：

　　“现在岛上这些药人，远比客船上遇到的更加凶猛，几乎和兽类没什么两样。之前云梦泽失踪船只上的乘客，大概都成了岛上这些怪物。我猜神水门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洛孤绝目光沉沉：“无论是与不是，神水门，绝不能留了。”

　　“听你这语气，你莫非是想一个人单挑整个神水门？”

　　看见洛孤绝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她站起身，双手扶住洛孤绝肩膀，用力晃了晃，一边晃一边道：

　　“喂，清醒一点，你现在剑都被人拿走了，咱们能不能出这个岛还说不定呢，能搞定萧怀光就不错了。”

　　洛孤绝拂开她的手，不置可否。

　　苏盈正打算再调侃他几句，山洞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极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夜色寂静，四周只剩下柴火燃烧的细小“噼啪”声，和山洞深处时不时响起的，仿佛是铁链在地上摩擦的诡异动静。

　　苏盈向洛孤绝比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靠近声源的方向，仔细地侧耳聆听着。

　　没多久，那声音又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彻底销声匿迹。

　　苏盈转过身，对洛孤绝道:“走，过去瞧瞧。”

　　然而等两人走到山洞尽头，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堵光秃秃的石壁。

　　洛孤绝举着火折子，在周围查看半天，都没有发现疑似机关之类的东西。

　　“还以为会有什么东西呢，难道是我听错了？”

　　苏盈扣扣石壁，传来的闷响证明里面确实没有任何密室，不由得有些泄气。

　　洛孤绝皱着眉，正思索声音的由来，却见苏盈一跺脚，抱怨道：

　　“底下是药人，外面是悬崖，这里又没有出路，你说我们不会真的——啊！！”

　　一声尖叫，石块碎裂的声音猝然传来，苏盈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往下一落，洛孤绝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这才没有让她掉下去。

　　“我今天是什么运气啊，和踩坑是结缘了吗……”

　　苏盈哭丧着脸，半边身子陷入地下。她感觉自己双足晃晃悠悠的吊在空中，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有多深。

　　“自己用力，光说你也上不来。”洛孤绝一面举着火折子，一面平静地对苏盈道。

　　见苏盈撇嘴，他又补充一句：“你是有多重，石头也能被你踩塌。”

　　“没你重。”苏盈轻哼一声，不过还是依照吩咐，攀住洛孤绝胳膊，努力地爬了上来。

　　回到地面之后，她发现刚刚掉落的地方露出一人宽的坑来，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拿过洛孤绝手里的火折子，朝里面照去。

　　灯影幢幢，随着光线的照入，两人看清底下并没有多深，实际上如果方才苏盈再往下半米，就可以站在地上了，而且空间似乎极为宽阔，并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深坑那么简单。

　　苏盈刚想去下面一探究竟，洛孤绝拦住她：“我先进去看看。”

　　拗洛孤绝不过，苏盈无奈让步：

　　“那好吧，要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赶快上来，我就在这里等着。”

　　她将火折子交还给他：“喏，你拿着。”

　　“你不怕黑？”洛孤绝没有接。

　　苏盈轻笑一声：“你看本姑娘像是怕黑的样子吗，再说了，你在下面比我更需要光。”

　　洛孤绝略一思索，接过火折子，旋即探身进了洞穴。

　　苏盈百无聊赖地在外面等待着，不时朝里面张望，起初还能看见洛孤绝的一角影子，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久许久，洛孤绝总算重新出现在地面。

　　苏盈正靠着墙打盹，头一点一点如同鸡啄米，突然被他上来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后，赶忙迎过去：“怎么样？”

　　“有条密道，能通向外面。”洛孤绝言简意赅地道。

　　苏盈瞬间兴奋起来：“真的？”

　　很快她又皱眉：“除了密道呢？没有别的吗？那个奇怪的声音……”

　　见苏盈还是对听到的奇怪声响念念不忘，洛孤绝摇头：“没有，我都检查过了。”

　　“那不管它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苏盈决定先抛开声音的事情，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外面没有药人吧？”

　　洛孤绝再度摇头，苏盈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跟着洛孤绝跳了下去。

　　和她用火折子照见的一样，底下极为开阔，四面都是钟乳石，有的还坠着水珠，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应该是天然形成。

　　但令人不解的是，石壁上每隔几米，都会有一处小小的烛台，上面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

　　洛孤绝之前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点燃了那些蜡烛，明晃晃的火光里，洛孤绝在前面带路，苏盈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不过依旧没有找到奇怪声音的来源。

　　突然，她止住脚步，捅了捅洛孤绝，指向一处角落，“你看那是什么？”

　　循着苏盈指的方向看去，洛孤绝禁不住皱眉——那是一处水坑旁边，凹凸不平的钟乳石上，溅着几点暗色的血迹。

　　而水坑的表面，似乎也浮着一些像是人类毛发的东西。

　　来不及多思量，他果断地转身，对苏盈道：“先离开这里。”

　　看到洛孤绝神情如此严肃，苏盈不好反驳，点点头，凭直觉，她也能猜出这里定然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她正准备继续跟在洛孤绝，他却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站到自己旁边。

　　“嗯？”苏盈侧眸看向身边的黑衣青年，却只能看见对方坚毅的侧脸，洛孤绝语声冷静一如往昔，“还有一段距离，别跟丢了。”

　　苏盈抿了抿嘴，似是想忍住一点笑，不过还是没说什么，任由洛孤绝拉住自己袖子，一路将她带到那个密道之前。

　　从外面看去，密道极为狭窄，仅容一人经过，有一级一级的石阶，斜着通向山体下方，显然是人工开凿而成。

　　“奇怪，到底是谁这样大费周章地挖条密道到这里。”苏盈不解。

　　“现在纠结这些没有意义，走吧。”洛孤绝率先进了密道，苏盈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然而离开前，身后又传来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苏盈下意识地顿足，然而她刚刚转身，那声音再度莫名消失，只剩下水珠滴滴答答坠落的声音，幽静非常。

　　“见鬼。”苏盈嘀咕了一句，眼看洛孤绝就要消失在视线之中，她赶忙蹬蹬蹬往下跑了几级石阶，“喂，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