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27、为谁独立到中宵（3）

　　星子稀稀落落地镶嵌在深蓝的天幕上，苏盈跟着独孤凌风等人来到茗汀院。

　　晚风寒凉，洛孤绝已经褪去外衣，只着单薄的里衣跪在地上。

　　随着岳君霖的颔首，独孤凌风手持六尺长的木杖，朝着洛孤绝的背上打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闷闷的声响里，自始至终，洛孤绝一声不吭地受罚。

　　纵然独孤凌风已经手下留情，刻意放轻力道，然而五六杖过后，洛孤绝的手指还是攥紧了衣角。

　　苏盈注意到这个细节，死死捂住唇，杏子般的眼睛里水雾氤氲。仿佛真正受刑的人，不是洛孤绝，而是自己。

　　等十五下杖刑结束，苏盈终于忍不住，直接扑过去，一边抽泣着，一边问他：

　　“没事吧？”

　　洛孤绝摆摆手，勉力地想要起身，但一个踉跄，重新跪倒在地。

　　看到他的样子，岳君霖拂袖转身：

　　“送他回房，未得吩咐，不准进出。”

　　纵然苏盈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注视着洛孤绝在师兄弟的搀扶下，被送回房里。

　　苏盈正想进去，不料岳君霖一个眼神示意，最后出来的弟子转过身，“啪”的一声，两扇门直接在她眼前闭合，一把冰冷的铜锁挂在门环上，彻底将苏盈与洛孤绝隔绝两边。

　　月落星沉，时间点滴流逝，凌霄阁的弟子基本上都回去歇息，茗汀院只剩下苏盈一个人，抱着双膝坐在院中，呆呆地凝视着房门。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怨恨自己，没有学会开锁的技巧。

　　就在她懊丧不已的时候，重明鸟突然在她面前盘旋几圈，一边叫着，一边将苏盈带到屋后。

　　苏盈眼睛亮了亮，一扇没有合拢的窗户出现在她面前，苏盈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攀住窗沿，直接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房里的洛孤绝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传来，睁开眼，正看见苏盈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他无言片刻，刚想起身扶她起来，不料才一动，疼痛如海浪般，再度自背上袭来。

　　“你别动。”看到他情况比自己预想得好，苏盈稍稍放下心，顾不得形象，爬起来后，又道：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半刻钟后，苏盈重新翻窗户进来，不同的是，她这次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

　　等走近了，洛孤绝才看清，是枚小巧的鸡蛋。

　　苏盈剥开温热的蛋壳，小心翼翼地褪去他的里衣，然后拿煮熟的蛋白在他后背轻柔地滚着，一边滚一边问他：“还疼吗？”

　　他摇头，苏盈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滚了几下，等洛孤绝眉头蹙起，才放缓手劲，啐道：

　　“叫你硬撑，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吗？”

　　他默然无语，只是握紧她的手腕。

　　苏盈终于忍不住，扔下鸡蛋，趴在他肩头嚎啕大哭：

　　“你是傻子吗？明知道违反门规会受罚，还要私自出行。每次都这样，我一个人又不是应付不过来。”

　　她哭得如此用力，整个身体都是一抖一抖的，洛孤绝只好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真的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哭了半天，苏盈总算抽抽噎噎地止住，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红的，活像只兔子。

　　看到她的模样，洛孤绝不禁唇角微扬，见他笑自己，苏盈用力掐了他一下，“还笑！”

　　然而气着气着，瞥见到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苏盈也忍不住笑出声。

　　等两个人都笑完，他们就那样静静偎依在一起，任凭更漏点点滴滴地坠着水珠，光阴无声地消逝。

　　许久，洛孤绝试探着开口：“很晚了，回去歇息？”

　　听到他的话，苏盈一撇嘴，“我今晚就睡这了。”

　　不等洛孤绝说话，她不由分说地拉过枕头，躺下来,“我要陪你。你要不让我在床上睡，我就去门口。反正你别想赶我走。”

　　洛孤绝无奈，左右他也不可能真的赶走苏盈，只好从书架上随意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看了起来。

　　起先苏盈还会偷偷觑眼看他，见他没有反应，她胆子大了起来，不是在他翻页的时候故意把书给合拢，就是把自己的头发和他散落的头发绕在一起，打个结什么的。

　　洛孤绝也任由她闹，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小动作逐渐停歇。

　　“睡了？”半晌，洛孤绝放下书本，压低嗓音，问道。

　　无人回应。只有微热的鼻息，拂在手背上，仿佛羽毛。

　　万籁俱寂，月光从窗口洒落，一地清霜。

　　他转过脸，凝视着红衣少女长长的睫毛，洁白细腻的脖颈，还有……玲珑起伏的曲线。

　　洛孤绝收回目光，认命地叹口气，他睡不着。

　　次日的早晨，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开锁的声音，独孤凌风推开门。

　　然而才进屋，话就卡在嗓子眼里，独孤凌风瞪大眼睛，愣愣看向床上的两人。

　　许是太累，苏盈并没有被这一连串的动静吵醒，依旧依偎在洛孤绝身旁熟睡着，双手还死死抱住他胳膊。

　　看到师兄过来，一宿未眠的洛孤绝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独孤凌风会意，用嘴型无声地向洛孤绝说：

　　“沈天星醒了！”

　　闻言，洛孤绝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他尽量轻手轻脚地下床，避免惊扰苏盈的沉睡。

　　跟着独孤凌风去见岳君霖前，他又折返回来，仔细将被角给苏盈掖好。

　　瞧着他这些动作，独孤凌风咂舌不已——认识洛孤绝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个师弟，有这么柔情的时刻。

　　苏盈悠悠转醒，已是中午。

　　醒来发现身边无人，从云无心口中得知沈天星苏醒的消息，她便一路赶到星耀派居住的浅云居。

　　此时沈天星的房中已经熙熙攘攘围了一圈的人，兵部尚书王怀化与齐王氏并未露面，颜舜华与他的父亲，因为还要处理晚枫镇的事，故而也没有出现。

　　“天星，那日比武，你可看清，到底是谁伤了你？”沈汀溪捋着胡须，严肃问道。

　　大病初愈，沈天星尚还有些虚弱，只是指了指洛孤绝，摇头：

　　“不是他。”

　　“那会是谁？”沈汀溪赶忙追问。

　　沈天星正想开口，就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个侍从，捧着小叶紫檀的精致木匣，对沈汀溪道：

　　“我家大人听闻沈少侠转醒，特意送来此礼，以示宽慰。”

　　“你家大人？”沈汀溪皱眉。

　　侍从微微一笑，道：“兵部尚书，王大人。”

　　听了这个名字，沈天星神色微地一变。紧接着侍从打开木匣，但出人意料的是，匣子里除了内衬用的明黄软缎，空空如也。

　　沉默良久，沈天星道：“多谢王大人的心意，礼物我收下了。”

　　他转向沈汀溪，道：“师父，当时人员杂乱，我也未看清是谁出手，既然已经无恙，追查真凶的事，七绝大会结束后再说吧。”

　　侍从放下木匣：“看到沈少侠无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还望少侠保重身体，日后待我家大人提携，定在朝堂上大有作为。”

　　送走侍从，浅云居里一时陷入到奇异的寂静之中。

　　苏盈想说些什么，洛孤绝却轻轻向她摇了摇头。

　　许久，岳君霖开口：“误会既然已经消除，我就先带着孤绝回去了。颜庄主那边也还有些事情，等待我去商议。”

　　苏盈跟在洛孤绝身边，也出了房门。

　　但走之前，想起廖若华临终前的嘱托，她忍不住驻足，回过头，正听见沈天星问身边的人：

　　“为何大半日，都没有看到五师妹的踪影？她是回家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半晌，沈汀溪点头：“嗯，你师妹回家了。”

　　苏盈不忍再听下去，加快脚步，离开了浅云居。

　　后来苏盈听说，得知廖若华的死讯，沈天星没有说什么，廖若华出殡的当天，他也没有出现。

　　本就清冷骄傲的沈天星，更是拒绝了外界的一切交流，直到好几天以后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已是廖若华的头七，从未有人看见沈天星去廖若华的坟前祭拜，然而次年行清节，星耀派的弟子去扫墓时，却发现，曾几何时，小师妹的墓旁，多了一座水沉香的木像。

　　木雕的少年手捧桃花，向远方眺望，似乎在等什么人归来。

　　——与卿归，却再也无人回归。

　　此后岁岁年年，他再也等不到她回归。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