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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人群逐渐散了,阿镇满脑子浆糊走进茶铺门。半仙手里还抓着两个馒头,看上去人刚从后厨里被提出来。老板娘没管教他,递过去一小碟咸菜,说吃得快点,吃完帮我上一趟城北找瘸子邱。
      “瘸子邱?”半仙手上不迭夹着咸菜无意识地问,“干啥你也想揍他?”
      “不是不是,我想问问他,我老早以前就想着问了,一直没给我逮着机会,我看现在这时候差不多,你吓吓他他就能给你说真话。”
      “吓人?”半仙眼睛亮了,“这事儿我爱做,你想吓出来啥?”
      “你就这样,”老板娘坐下,在他面前比划,“你呢,先跟他说什么天将降大雨老丞相的墓碑顶头要起风啦,说得恐怖一点,糊弄人你最在行,把他吓怕了之后让他破财消灾,他跟你说没钱财,你说没事儿,你把咱们公子最后埋在哪儿告诉我,那里有成堆成山的宝藏,包能给你消灾消得比刮猪毛还干净。”
      “要得!我就喜欢这桥段!”半仙喜上眉梢一拍掌,“真是不枉咱们当年从薛郡摸爬打滚到鲁东这一路我和耍杂兄弟们分给你的窝头,深得我真传!”
      “传啥传,赶紧吃,晚了来不及了。”老板娘摆手,半仙忙把馒头往嘴里送,边说老板娘你啥时候把那里的宝藏挖出来你分我点哈。老板娘一敲他脑袋说,哪有什么宝藏,骗他我才这么说。
      半仙不死心:“指不定有呢?”
      老板娘又一敲他:“乱埋的你说哪能有啊?”
      “那你问来干啥?”
      “把东西埋过去啊。”
      阿镇收拾着店面,看半仙一脸幽怨又不甘地啃着馒头,老板娘站在门槛上看外面的天,催他赶紧出门。半仙推诿说等会等会,让半仙我先倒壶茶,敬一敬刀哥和冯老弟。
      阿镇闻言猛地扭头看他,半仙察觉,问你不知道?
      阿镇看着他。
      好几天前的事喇,半仙说。冯老弟当天要行刑,刀哥他差了一个时辰到,一路杀进去给他送茶。结果到点了冯老弟还没喝完,一整个行刑的班子就晾在那,最后他俩给刀劈死的还是给乱箭扎死的我不知道。
      门外的风声灌进阿镇的耳朵里。
      半仙还在叨叨,说我刀哥,真汉子,奔过去就没打算出来,杀了不知多少个当初抓道士抓说客的人。冯老弟一张嘴横行一世,终于碰着个他劝不动的。哎,我当那从牢里逃出来的狐朋狗友这么能说会道,早让全天下人都听过了,肯定是怕死老头还在东巡,消息没敢让它出咸阳。
      “老板娘……”阿镇问,“早就知道?”
      半仙没听见他的话,喝了茶就出门了。老板娘像是去后院了,他神使鬼差地走出了门。天边还含着最后一丝云霞,花瓣连着叶子甩得一地狼藉。阿镇在街上看,风声越来越响,人潮渐渐向着一个方向涌,他听见越来越多人在说话。
      “抓人了……抓人了……”
      “皇帝要抓人了……”
      “小圣贤庄张良行刺于众,掌门人伏念担责,押送入牢,小圣贤庄封山,待不日再查——”
      阿镇脑子轰的一声响,转身朝着茶铺方向跑。夕阳下幢幢的人影越来越长,阿镇拼命和它们搏斗,想挤出一条路来。影子张牙舞爪吱哇乱叫,西下的太阳落在他眼里漆黑,他不停听见有人喊:“烧了!烧了!连书带人的一起烧!”
      “老板娘——”
      在他高声大喊的下一刻,天边炸出了一束火花。

      子思奔跑在火光冲天的廊桥上,迎面蜂拥过来的是昔日的同学,他逆着人群跑,大火烧着湖边的草地,藏书阁的尖顶在倒影里轰然断裂。
      “子思!子思你快点跟上我……”身后有人喊,一瞬便被卷进乱流里吞没。他吃力地跑,廊桥上人影越来越稀疏,直到一个人也没有。
      他很累,但还是朝着大门跑过去。
      直到他看见唯一的一个人站在书院前。
      “子思?”那个身影甚至没有回头。
      子思停下来,喘着气。
      “快回去跟上大家,和阿呆哥哥一起跑。”
      “学生不跑!”子思用全身的力气喊出来,“学生不跑!学生要陪二师公一起留下!”
      前面黑压压的兵阵骚动了,子思看着颜路的背影,剑里照出的是他满脸涕泪的模样。他听见前面的人问:“我听到了,子思。可以告诉二师公,为什么这么想吗?”
      “学生不要抛下二师公,学生不要忘恩负义,学生不要逃……”子思胡乱用衣袖擦干净脸,高声道,“学生永远是儒家弟子,永远跟着二师公!”
      “子思,我明白了。”颜路偏过头,子思吸着鼻涕,泪眼婆娑里看见他仿佛笑了,“你很勇敢,谢谢你。可是你想一想,你真的能永远跟着二师公吗?”
      子思愣住。
      “二师公在山下,子思可以跟着;二师公在庄里,子思也可以跟着。可是总有这一天,二师公会去到一个别人都无法跟着的地方啊。”
      子思的抽噎停止了。
      柱子上的朱漆静静剥落,像柱香褪下画着尧皇舜帝传奇的五彩外皮。恍惚他看见高堂神庙里的铜尊塑像,獠牙面具的凶恶与慈悲都笼在一团烟里。他往前跌了一步,一条奔流的大河把他挡在了岸边。而这时对岸的人回头了,笑容一如往昔:
      “子思是二师公的学生,可是子思也是子思啊。你不该跟着二师公,而是该让二师公跟着你。”
      “——因为只要你愿意,二师公就将一直,永远,始终不变地跟随你。子思觉得,对吗?”
      他看着那双盈满星辰的眼睛里头映出的倒影。
      那是小小的他自己。
      “回去找阿呆哥哥,带着大家一起跑,你要领头,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子思的声音还哑着。
      “老板娘,周南茶铺的老板娘。”火光里的人朗声笑,“去找她,告诉她——颜路去屠狗了。”
      什么东西破茧欲出。
      “——戕害无辜,自甘让心灵蒙尘者,愧受生命于天地而为人,又如何配为狗?”
      下一瞬刀锋嗡鸣!
      兵戈锵然相碰,剑光一瞬而闪。子思下意识后退,蓝灰衣袍掠过,人仰马翻。
      是二师公的剑。
      从没有人看过他出剑。
      “你……你……怎么会……”发话的人语句里全是惊恐。
      “子思。”那个声音顺风而来,他听见里头的笑意。
      “去吧。”
      他呜咽一声扭头就跑,背后廊柱和屋瓦层层倒下,被火舌卷入虚无和尘土。炙热的空气像要将整片池塘中的水全都蒸发,他拼命跑,甩掉后面的一切拼命跑,尖叫飞越了烈焰与光阴刺进他背脊里:
      “——是你!是你——居然是你!”
      “——可你怎么会懂这套剑法!明明我只教过陛下这套剑法!你没有剑,也没有人教你!”
      “——你为什么没有死!你早该被烧死在那座废宫里!赵王他不可能来救你,你的国已经亡了,所有人都放弃了你!”
      “——那群奴才都死了,那个仆妇也早死了!她烧得连骨头都压碎了!她养的花花草草全都死了!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前方树林现出重重人影,他看见阿呆,正焦急地朝他挥手:“子思你……子思你记不记得怎么下山?”
      “——全军听令!赵氏余孽——”
      “我会走……我会走!”
      星光一闪而逝,栈桥在身后轰然倾倒。

      当夜里百千计的士兵涌进桑海一条小街道,茶铺的老板娘一开门,直接就被撂翻在地上。铺子被破门而入,不一会乌拉拉拖出来一群黑衣黑帽脏着脸的人。老板娘在一旁叫说客人客人,都是客人,人家茶还没喝完呢怎能就赶人走。打头的大喊一声搜!而后拿刀怼着老板娘鼻子。
      老板娘陪笑说这位客人您有啥不满意跟我说嘛,我这儿的老板娘,可别麻烦了其他客人。那人狞笑一声说让你鬼扯,这里的统统是逆反大罪的儒家弟子,我乐意杀谁我就用谁开刀。说时迟那时快,老板娘嗖一蹲,没人能看清楚怎么地,她对面那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捂肚子笑得直抽。霎时那几十儒家弟子齐齐撂下黑帽,露出了一水的长短粗细棍棒刀枪。
      老板娘刚喊一声喂!这群脸涂黑炭的妖魔鬼怪已经叫嚣着抄家伙往旁人身上砸了开。士兵们边蹿边喊,魔怪们放声大笑,刀剑的银光在夜幕下拐出九九八十一种弧线。老板娘在一旁嚷嚷,说早了,早了!我整他这段还没开头呢!一个人一锤把三五个士兵扫进对门的瓦堆里,回头道谁让你是老板娘,该你包客人满意呢,哈哈哈!
      铺子里的人没敢出来,外头的人拼命往里面挤,一边叫说快进茶铺!里头多着古董珍玩,这老板娘敢不怕!老板娘卡在人潮里被夹了进去,又一个头头拿刀往她脖子上一架,旁人看都没看一眼就开始冲着柜子砸,哐啷一声酒坛子碎成一地陶片。
      外面的人闻香大骂道我操!老板娘你怎么藏的全是八十一百年的陈酿!老板娘驳嘴说我哪有藏,每次打算开给你们,一个个都不想结清之前的饭钱和茶!小头目把刀往前一送,老板娘回头打哈哈,刀却仍离她脖子一指。
      那啥……她一脸抱歉,一边上下在身上摸着什么。我刚才说什么客官们好像没听见,就是我被欠了很多银子,其实很穷,这铺子里头吧……
      她摸出一个火折,唰一下点亮。
      它没啥古董珍玩,哈。
      轰一下桑海城河边的小巷里炸出一朵大红花。
      传言道山巅正与千军鏖战的颜先生遥遥对着那亮光一笑,挥剑斩断了书院的柱梁。塌下来的房子烧了三日夜,最终还是县丞怕山火烧到城里才差人扑熄了它。那日后齐鲁的百姓才知桑海儒家除了掌门和三当家外,还有一位二当家名为颜路。但当人们争相议论欲一睹真容时,其人早已消失在那片烟花雨中。
      惋惜或惊叹很快沉在饭饱之余闲话的茶壶底,续上了皇子争位和砀山大蛇的八卦杂谈。始皇帝被这一气病倒,搜捕令罢官令羁押令一道接一道。咸阳城翻了天,有准备或没准备、和儒家扯上或没扯上关系的文官们仓皇出逃。黑市里黄金炒到了一块前朝黑玛瑙带扣换一百两,关中一带唯一收货的典当行掌柜笑成一支花。
      镇子上的神怪传说里新添了瘸子邱的一份。有人声称那一日看见一神兮兮的道士走进了瘸子邱的棚屋里,不一会就传出来他惊惶大叫说不是他!不是他!他已经死了!好事之人去听墙角,那个神兮兮的道士满嘴跑马地说着什么荧惑攻日,煞星交会,你若是做过了什么亏心事,该当你今日有灾祸。刚扯到我之前看见来找你的是小圣贤庄的二当家,下一刻瘸子邱就拖着瘸腿夺门而出跑到街上,指着城郊山头大喊说鬼!鬼!鬼!
      恰此时山顶一声巨响。瘸子邱一脚踏空,栽进了穿城而过的河里。那道士不知去了哪,郡守家大宅的耄耋守门老伯透露道当年襄王把贤公子田文赶出齐国边界,就是亏得这瘸子邱告发说看见他门下的一位侠客通秦叛国。而后来他是怎么变成瘸子的,除了一天他被打得剩下半口气扔在临淄的荒山野岭之外,别的没人知道。
      街头妇人吓小孩的故事最容易讹传成国祚将衰的兆头,真没过多久,横行的皇帝就毙了命。一时朝堂上腥风血雨,朝堂外揭竿而起,偷鸡的摸狗的层出不穷。一队挖坟小贼偶在桑海掘出一个刀把,竟发觉是齐王建曾随身的佩刀。
      一时众人哗然。齐王建当年降秦后迁往共地,宫室所有宝物归了咸阳;在共地里外盯着他的全是秦国派的护卫,谁也想不到这佩刀是怎么被带出来,又流落回桑海的。不久后同一片灰烬又挖出来一块田文公子亲笔的百年老宅牌匾,震得齐鲁上下一个大翻天。各路人马不论黑白争相跑去挖宝,奈何掘灰三尺,只挖着些稀烂的碎陶片。
      “所以那刀把,真的是齐王建的刀?”一人不禁问。
      “卖酒的人这么讲的,我也不知道。”
      “那么那块百年老宅呢,最后挖出来什么了吗?”又一人插嘴。
      “早没人找得回去咯,桑海城的界限都换了几换,谁还记得那块地在哪。”
      故事停在这缺了个尾巴,说话人倒了碗茶,颇是自得地喝了起来。门对面又开始吆喝菜刀菜刀,樊大将军哙起家就在用的菜刀,长安官贵都爱用的菜刀。连夜的雪后出来了太阳,街上有人在打扫。围桌边的人群散了,铺子只剩寥寥几位客。屋檐上的水滴下发出声音,角落里有人在絮絮叨叨。
      “……你怎么又要找你的盖世神棍,你自己就不能变成一根神棍吗?”
      “……没了它没法回邯郸找场子?行吧,我记得被一个扮挑大粪的弟子当扁担拿着走了,他叫子恪,跟他一块往城西北逃的还有子聪子礼和子树,不过他们胳膊腿细挑不动扁担,我拆了蒲葵扇捆着狼牙棒让他们装扫地的一起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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