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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阿呆站在路旁,第三次看着对面客栈的门打开又关上。
      一架马车从他面前驶过,在大清早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尤其响。阿呆低头去看鞋上的泥,闻到了身上发酵了三天的味道。他又低头看了看腰上的包裹,那张布帛塞在边上露了个角。里头裹着的是两日前的大葱烧饼,现在还剩下最后一块。
      对面微胖结实的掌柜抬着一筐芋头从后巷里出来,扔在客栈门外,而后招呼里头的伙计开门。一个瘦小的少年应声而出开始往里面搬。那位姓丁的掌柜擦了汗,开始写客栈门边的菜板子。
      阿呆的脚又挪了挪。
      那掌柜在最底下歪歪扭扭注了一个“立春时令”,扔下笔打量起菜板旁边的那块招工的牌子。
      第五天找不着人了。
      若不是近几个月实在忙不过来,他庖丁也没想过要招新的伙计。这个时间年节还不算过完,耍到兴头的人们还没想着接份活来做。招伙计费力费心,他不想花功夫,直到几天前才挂出来了一块招工的牌子——石兰扭伤了手腕,再不招人,他这客栈就得开不下去了。
      庖丁甩了甩头,伸手去取那块牌子。忽察觉到什么转头。
      四目相对,阿呆站在他身后,手上还举着最后一块烧饼。
      “客官来得可真早,”庖丁张嘴一笑,“打尖还是住店啊?”
      阿呆噎了一下,顺着庖丁答道:“……我、我不住店……”
      “没事没事,进来先坐下,里头有小店的菜牌,慢慢看,想吃啥跟掌柜说!”庖丁大笑着把阿呆往客栈里带,阿呆迷糊中跟上,走到门边时被门槛绊了一跤,庖丁眼明手快捞住了他。
      “掌柜的我……”阿呆如梦初醒,“我是特地来的!”
      “哟,之前就听说过这有间客栈了?”庖丁笑得很开心。
      “不是,我……我特地来当伙计的!”
      庖丁倒茶的手一歪。
      “我……”阿呆现在才想起来他的包裹,赶忙从里头抽出那卷布,“我我我,我听我哥说这里招工,我从南面牛头村来的,掌柜您还要伙计吗?”
      庖丁看看他手中的麻布,再狐疑地看看他:“你哥是……”
      “我哥叫阿镇,”阿呆忙报上名号,“他说丁掌柜认识他!”
      庖丁噢了一声,他确实知道阿镇,在河对岸打杂的小伙计,平日市集上不时碰见,也干了好些年了。村庄里长大,手脚麻利也勤快,就是有点容易着急。庖丁摸着下巴,可还真没听他说起过一个弟弟。他接过阿呆手里的麻布,展开看见上面整齐的小篆。
      庖丁看啊看……看不清字。
      他揉揉眼,注意到麻布上一大滩油渍,隐约还留着葱花的味道。
      “你……”他抬头,阿呆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手举烧饼的姿势,“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阿呆!”阿呆响亮地回答,“呆子的呆!”
      庖丁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在阿呆磕磕绊绊的解释中,庖丁对照着麻布上模糊的字迹算是搞懂了怎么回事。原来阿呆在牛头村里长了十六年,除了赶集从没出过村,去年收成不好,为了另谋出路养家,阿呆便来桑海找他哥阿镇了。结果阿镇在的小店不收人,听说庖丁家缺伙计,于是一封介绍信把他指来了这。庖丁挠着下巴,看看信,再看看他,阿呆的肚子叫了一声,他看了看手上的烧饼,从包裹里拽出一件衣裳包好,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
      庖丁看着麻布上的油渍,眼角一抽。
      但不论怎么说,这是近五天找上门来的第一人了。
      庖丁决定打烊后去见见阿镇。
      客栈照常开业,庖丁里里外外地跑,阿呆窝在一个角落里不动,只一双眼睛跟着庖丁和石兰跑。背后窗外买包子的人摇着扁担经过,阿呆的肚子响亮的咕噜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接着低头看地。
      还是石兰听见了那声动静,给他倒了一碟花生米。阿呆吓得连连摆手不迭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石兰的手僵了一下,而后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夕阳落了一半庖丁才闲下来,他看客栈里人不多了,便带了阿呆出门。阿呆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碟子里最后一粒花生豆,冷不丁被大街上的风吹了个喷嚏。
      天知道哪来一阵妖风吹得温度跳崖似的跌,前两天刚凑合的外衣一瞬就不顶用了。阿呆迎着风走,鼻涕眼泪一个劲乱飞,一面想着娘亲本来答应年后给他做得新夹袄。迷糊着走到桥对岸的,他挣扎着睁眼,面前铺子的老木招牌右下角崩了一个口子,跟昨日看见的一模一样。
      庖丁往里张望,不见阿镇的影子,只有一个别人坐在正中间远离门的桌边。
      “劳驾……”庖丁迈进店门,冷风一下子弱了七八分。
      “咋啦客官,小店快要打烊了,外头风大,就做您最后一桌生意吧。”桌子前的人放下笔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女子。
      “不用不用,”庖丁摆手,“阁下是?”
      “我是这儿老板娘,”那人答得干脆,收起笔对着庖丁呲牙一笑,“来找我?”
      “不不,我是想问问姑娘这有没有一叫阿镇的小伙子?”
      “阿镇?出门打水去了,一会回来,客官进来坐会呗,”说着腾出桌椅,“一个人?”
      庖丁朝旁边一看不见人,猛地发觉不对回头。
      外头的冷风呜呜地吹,阿呆还杵在门外,脸上结了一层霜。
      老板娘顺着庖丁的视线一看:“哎?你不是昨天才来过的阿镇他弟嘛?”
      庖丁面部肌肉狠狠抽了抽。
      “我的老天,都给冻成冰棍了。”老板娘三两步走出门把他拽到了炉火面前,甩给他一条手帕。这时阿呆脸上的那层冰壳化得也差不多了,他哆哆嗦嗦地捧着手帕,看向老板娘。
      “你赶快擦脸啊!”老板娘指它。
      阿呆连忙低头把手帕往脸上一顿乱糊。
      庖丁这回确实相信这孩子打小就没出过村了。
      阿呆把脸抹干净时,手帕已经看不清颜色了。老板娘在边上叉腰看着,看他抬头,指着自己问:“你还认得我不?”
      “老板娘?”阿呆瓮声瓮气道。
      “不错不错,没冻傻。”老板娘满意地笑了。
      阿呆的肚子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老板娘见此把放在桌边的盘子拿到他面前,从面头顺了两块萝卜糕。庖丁从口袋里取出那卷麻布,朝刚啃了一口的老板娘问:“这孩子今早带了这介绍信给我,说是阿镇叫他来的,但信里写的给污了油。”
      老板娘把萝卜糕往嘴里一叼伸手接过麻布,顺手把剩下那块塞庖丁手里说了句客官尝尝,就着油灯看起了信。虾皮掺着炸米香气扑鼻,庖丁也着实饿了,两口便吃下肚。
      “还真糊了,”老板娘摇头,“我明明有好好写字的啊。”
      “这信是姑娘的?”庖丁注意到她的言下之意。
      “我帮阿镇写的,他不识字。”老板娘摇了摇头,把信翻到后面打量着那油渍,“这墨以前也没见这么容易糊啊,可是用来写菜板的呢,看来还是不能贪它便宜。”
      “噢噢,这样。”庖丁暗自松了口气,对上了,看来没问题。
      “阿镇跟我说他有个弟弟,打小在村里养大,去年家里的牛死了,耕收不好,前两天进城谋活计。他一进城来找的我,但我这不招人,阿镇说丁掌柜那缺人手,可以给他介绍过去。后面这截我补的。”
      “原来是这样。那小子之前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阿呆!”
      门外突然一声大吼使庖丁和老板娘齐齐转头。
      被叫住的人一个激灵,只见门外站着打水回来的阿镇,脸上惊怒交加,伸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庖丁顺着那方向一看,碟子里厚厚一摞的萝卜糕连个渣都没剩下。
      “……那、是、明、天、卖、给、客、人、的!”阿镇惨叫。

      正月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就在这么鸡飞狗跳中度过了。没来得及吞下最后一块萝卜糕的阿呆被阿镇追着满铺子跑,老板娘一面拉架说能有啥大事明天不卖萝卜糕不就得了,一面拦着他不让他碰掉柜子上的碗。站在中央身躯庞大的庖丁被阿呆牢牢抓住褂子,前对着恨铁不成钢的阿镇,后躲着扯得他差点窒息的阿呆,只觉得脑子里金星飞舞。但最后他还是收下了阿呆这个小伙计,有间客栈的后院也在空了近半年之后重新住进了人。
      而客栈的繁忙丝毫没有因此减轻。第一日阿呆便碰翻了水桶,逼得庖丁推迟半个时辰开门来处理这场大型水灾。中午饭市剩下一刻钟时阿呆绊了一脚,一盆鳜鱼汤直接扣在了客人的桌上。下午他提着碗筷去河边洗,路上两个小童打闹中撞着了他,整整一摞碗被他失手推进河里。庖丁从早上开始发火就没听过,到这个时候已经虚脱了,看见阿呆灰溜溜回来也只是摆摆手,让他接着去前厅帮工。阿呆垂头丧气地走出后厨,看着石兰收拾好桌子,缩在门框边茫然地看着大街。
      “喂!……你新来的?”
      阿呆茫然了半天,才意识到叫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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