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90、第 90 章

　　十方遍寻 第三
　　沈冲天听着统领前言不搭后语的嘱咐，想到终于有机会离开军营，不需自己费劲，还是官家出钱送自己去中极城，实在不能太好，虽说一时吃不准事中蹊跷，还是兴高采烈地随着护送寿礼的小队人马出发。

　　踏上行程，沈冲天环顾四周，三驾大车满载寿礼，十来个船桅杆一般高大，胳膊有自己腰粗的威武军士手持各色兵器，每人腰上挂着四枚锢灵锁，一直不离左右随行护送，相较之下，自己倒显多余。与自己一同被统领挑选出的年轻军士，只在初见面时冲他笑笑，一路行来，始终紧抿嘴，间或朝他瞟一眼，立即收回眼神，垂着头，一句话不说。沈冲天决心打破沉默，他尝试着询问对方姓名家乡等事，迂回打听此番行程的目的。
　　对方终于抬起头，两道墨眉微蹙，轻遮下面英俊不可多得的深邃双眸，此刻透露出由内而外的局促不安。他朝沈冲天只略一拱手道：“鄙姓百里，百里诺。”下面再无话。
　　沈冲天回应：“百里公子，沈冲天这厢有礼了。此番行程得与百里公子为伴，实乃万幸之至，沈某初来乍到，一路还望百里公子多相提携。”
　　百里诺见沈冲天始终跟他说话，不好意思总是不应，故而抬头，眉间不减烦愁，却依旧有礼道：“我听说过你，前些日子刚从那边投诚过来的，修行不成，凡间事也耽搁了，仙不成仙，俗不成俗，可惜一个好人才。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唤一声‘兄弟’，就是看得起我。”
　　沈冲天没话找话：“百里兄弟眉宇间气度不俗，看似有些因缘的，也是修行证道之人吗？”
　　百里诺略展颜道：“冲天兄弟抬举。不过，修行乃是人人必经的普世之道，除非家中穷困潦倒，或者资质实在太差的。难道那边不是这样吗？至于我自身，说出来实在惭愧，在军中见识有限，也无人正经引导，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望到呢。”
　　沈冲天故作叹息道：“咱两个的本事倒是毫无二致。这次出来，统领不许带行李，连个防身兵器都没有。真遇上歹人，你我赤手空拳，又没修为，自身都难保，如何护住这几车寿礼。”
　　百里诺更加疑惑，歪头看着沈冲天：“我说你一路沉思，竟然是一直惦记这个。你不会当真以为，统领派咱俩出来是护送寿礼的吧？”

　　沈冲天问到玄机，忙追问：“如若不然呢？”
　　百里诺微微笑道：“首先，我们君仙界广受教化，正如我才说的，人人争先修行，好事尚且做不尽，谁肯为恶，因此这里地界清平，百姓安定，无人滋事。再者，真有万一水冲火烧，地动山摇的灾难降临，亦或魔界过来的不轨之徒，”他抬头用下巴指指那些高大的军士，“不是还有他们嘛。我跟你说，这些个可是统领日常精挑细选，严苛训导出来的，这次活捉冷氏大世子就是他们的功劳。若遇困境，别说你我、寿礼，就是车马都能一并搬运走。”
　　沈冲天继续追问：“既然无用，派遣咱两个出来又算什么，平素也不是有脸的，也不是善言的。”
　　百里诺故作神秘道：“你跟在仙人身边过，不拘学问大小，可听说过‘采补阴阳，入药为引’这类话？”
　　沈冲天猛然想到当年冷月影打趣他，说出来长篇大论的那一番“入药”的话，当即惊愕，忙抬头看看四围护送的军士。
　　百里诺猜到他的意图，讥笑道：“你才不是他们的对手呢。大柳树是一重结界，进来之后，那边的修为本事统统不管用。就凭你这瘦弱身板，索性别白费劲，若是惹恼他们，看到腰上的锢灵锁没有，给你手腕套上两个，那就真惨了，死都死得不明白。”
　　沈冲天忽然心中不安：“怎会这样？”
　　百里诺道：“你是那边过来的，估计没人对你提起过。这一次，统领命咱们为这位兵马大元帅贺今年的第二次寿……”
　　沈冲天打断道：“等等，这位兵马大元帅难道不应该在前线领兵督战吗？”
　　百里诺撇撇嘴：“你们那边将领的本事，还用到大元帅亲战！听说他还有一招神通，不过依目前战势，怕是见不到了。再者说，换做我是大元帅，也要先过完寿再上战场，万一回不来呢。”
　　沈冲天赶紧截住，向下问道：“那‘第二次寿’又是怎么回事？”
　　百里诺细细解释：“噢，是这样的，我们君仙界中，修仙之道是普世之道，帝王是仙，将军是仙，地方官员也是仙。就连普通百姓，也须要学习打坐、练气、养性。郡下百姓修为高低、道行深浅一向是官员考量的政绩标准。至于得道与否，就看是不是赚得仙箓。可惜仙箓有限，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既是得道真仙，一年必有两次大贺之寿，一次是诞生之日，一次是得道之日，也算重生。不单是大元帅，别的仙家也是一样。不过，这位元帅的大寿又有别于其他仙家。每次做寿，各路军中统领都会置办各色寿礼，送到府上。除了你能想到的什么稀世奇珍、异花灵草之类，还有一成不变的，就是随寿礼一同送上的，两名须要年纪轻轻、身姿务必纤瘦轻灵、还得是容貌俊俏的男子。这一次算是你我‘有福’，被统领选中，作为送给大元帅的另一重寿礼。你也不必太多担心，往好处想，你能被选中，说明模样身段都是咱军营中一等一的，也算一种夸赞吧。”

　　沈冲天苦笑道：“那边说我命硬，妨碍至亲。冒死到了这边，原指望能得重用，有一番作为，却要被当做药引，还不如去烧一辈子火。”
　　百里诺代为道：“谁让你那么实在，取个大逆不道的名字到处宣扬，还张口就说自己命硬，妨碍至亲。这边和你们那边本就是同源，都是一样。像你这种命格不好的，谁敢收留啊。恐怕统领就是看重你的模样，才留下你几日，把你喂得白胖，养得细皮嫩肉，正好送礼。”
　　沈冲天道：“多谢百里兄弟提醒。你既早知，为何还要来？”
　　这回轮到百里诺苦笑：“这个规矩已经存在百年，人人皆知，只是你不知。我在军中与人为役，受人驱使，哪是我能做主的，可惜你跟着倒霉。听说进了府的年轻人从未见出来的，也无人知晓里面情形。各路统领每处送两人进府，到时府里的年轻人势必不少，又是大寿，四下忙乱。你多个心眼，看他们若是顾及不到你，就跟你在大营一样，能跑就跑吧。记住，千万别往回跑，向前跑。君仙界西北方向的外屏城，才是通向那边的门户，普通百姓若要离开君仙界，只有这一条路。”
　　沈冲天将这些话牢记心中，试探问道：“索性我们一起逃跑，可会连累你的家人？”
　　百里诺直摇头：“我哪有什么家人。不过两人一起跑，容易被帅府察觉，到时连累你也出不去。咱两个能出去一个算一个，也不枉相识一场。”
　　沈冲天铁定心思：“若从来只有进人，未见出人，只怕那些年轻人都遭了荼毒。百里兄弟，若有机会，我必带你一同离开，决不会丢下你。”
　　百里诺见沈冲天自身尚难顾及，又不忍违他的好意，只好敷衍着点头同意。

　　两人日渐熟络，聊着天也不觉路途远近，数日后，中极城便在眼前。进了城，一行人直奔帅府，沈冲天与百里诺一路跟随着，边谈论路边店铺，边暗暗记下出城路径。进府后，他两个被人单独带到后面一间客房安顿下，自此再未见过那些高大的军士。随后就有人送来沐浴热水、换洗衣服，桌上也早准备好茶水、点心，一日三餐更是按时送来。唯一不足，门口始终有两个府丁，像雕铸在地上的两尊石头门神，日夜不离守着房门。沈冲天和百里诺见此情形，相视一笑，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美美褪下军中衣裤，换上帅府准备的绫罗长衫，好吃好住下。
　　几日之后，房门于夜晚被打开，一个家丁过来，恭敬道：“我家夫人请二位公子并其他贺寿的公子到中厅相聚。”
　　沈冲天思忖着，这里其他都与外面三界中一模一样，为何这帅府风俗独独不同，招聚一群青年男子熙熙攘攘拥挤于厅堂上，却是由夫人会客，难道不该是老爷、公子之流的家中男子待客。百里诺也是初到，问他无用，两人听话整束好衣衫，随家丁来至中厅。

　　此间厅堂不算小，桌椅一概搬去靠墙边立着，闪腾出偌大一片空地，百里诺与沈冲天进去时，里面已站了十来个年轻人，时不时有一对又一对的年轻人被家丁带进来。很快，中厅就壅进百十人，热闹满当起来，大家彼此都不认识，挤在一处难免尴尬。沈冲天来回打量这些人，穿着都差不离，与他俩一样，皆是帅府的衣服，模样高矮不尽相同，却都是一样身姿纤灵，夜晚昏灯下，竟似自己有百十长短倒影，令人不寒而栗。
　　忽然，沈冲天感觉有人在底下悄悄拉他的袖子，低头一看，果是百里诺。百里诺咬咬唇，眼睛瞟向大门，暗中示意沈冲天，沈冲天见情势不明朗，不敢妄动，就着百里诺拉住的袖子，暗地下向他摆摆手。两人正在拉扯间，骤起一声“夫人到”，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百里诺见沈冲天错失唯一的机会，恨恨却不敢声张，松了手，低头垂着眼立在原地，沈冲天与他面相侧，也稳稳站住，双臂垂搭身前，两手交握，盯住黝黑地板，耳中仔细倾听周围动静。
　　一阵轻巧平稳的脚步声从后面传进来，很快没入人群中，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时走时停，距离沈冲天越来越近。没多久，几副裙摆停在沈冲天眼前脚下，绣鞋尖尖半隐半现。单看裙摆，最前的满绣华贵，后面的则是素面单绫，十分简单，应当就是方才家下人唤的那位“夫人”并身边近侍丫鬟。沈冲天越发猜不透其中深浅，一动不敢动。
　　一个听起来几分压抑平静的清脆嗓音在耳畔响起：“原来是故人啊。”
　　沈冲天此时不好再不抬头，却见一位满身珠翠，已婚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几个俏丽丫鬟，正站在对面。他端详面前这位夫人的模样，在心中细细回想，竟无一丝印象。
　　这位夫人看着他迷惑的样子，冷笑一声：“匆匆一面，你未必能记住我的模样。闭上眼，假装自己还是那个小瞎子，细细辨一辨我的声音。当年中秋游船上，是谁故意亲近我，糊弄我，唤我姐姐的。”

　　沈冲天大惊失色，又端详起对面那双与无毒一模一样的无辜的大眼睛，是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