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80、第 80 章

　　茫茫去路 第六
　　冷月影十分困惑：“为何忽然对北海感兴趣？”
　　沈冲天只有一句话：“我见你一直明里暗里提及，原以为你愿意告知，看来是我会错意。”
　　冷月影忙点头：“讲，讲，你想听什么？”
　　沈冲天好奇问道：“地理志上说，天狼极北荒僻空旷之地，不生人、鸟兽，乱石化其形，生枭云。再向北见阔水，接三天，是为北海，乃天地界。你家唤‘北海冷氏’，当真住海里，与龙族在一处？”
　　冷月影忽然不悦：“你才住大海呢，你看的那些书都不过是些凡人眼界所到，哪能与仙界相提并论。我来告诉你，大地分八方，其中东南西北四方之外为皆大海，分别是东海、南海、西海、北海。四海是中央大地的尽头，却不是天下的尽头。四海之外还有崇山、莽原、大川，还有海外之洋，风景各不相同，可惜凡间人走不到，因此说四海为天地界。”
　　“只说北方，越过大地直向北就是北海，北海岸生枭云，这话倒是不假，越过枭云，便见大海。北海总司海水出入，入在北海眼，出则化为枭云。北海眼在大海正中，北海眼以南的海水风高浪急，于四海中当属第一，至北海眼处为最，大海之上，连同海水在内，无不入北海眼。过北海眼再向北还是大海，至北的海水略为和缓平静，因那里极为寒冷，海水更为清澈，浑然一块天成的碧玉，实是不可多得之象。但是除却冷氏，其他仙家见不到。”
　　沈冲天不解：“为何？”
　　冷月影道：“一会儿再解释。北海的尽头是一片冰雪之陆，即北极之地，下接北海，上接北天门。过了大海，迎面先是方圆千里，万仞高的冰山。冰山山势陡峭，山形高尖，如刀一样直插入云。山上全是冻得结结实实的万年不化之冰，冰上覆着深厚的积雪，远望如刀身一样反着银光，十分壮美。冰山上极其光滑难行，且无任何捷径可寻。冰山下是万丈深的列冽渊，四时不冻，常年奔腾湍急，一个不慎，落下去就是尸骨无存。这里最要命还是天气，瞬息万变，一日经历三冬。暴风雪起时，四野立时黑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神仙遇到，也会立时冻成冰柱。就算活着也没用，山上寸草不生，粒米不长，转不出冰山，早晚也是死。翻过冰山，前面就是方圆万里的冰原。此处比冰山气候稍温和，一年有冬春两季，因此有不少仙草异花，也养活许多高大凶猛的怪兽奇鸟，皆别处所不见。冷氏全族便住在冰原中心。可惜这般壮阔美景，别的仙家也见不到。”
　　沈冲天还固执着刚才的困惑：“为何别的仙家见不到北海眼之外的景象，又为何要在冰山打转，难道不会驾云的？”
　　冷月影耐心解释：“因为从北海眼直至北天门，所有极北之地，从上至下，一日十二时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永不停歇地吹着罡风，风势极大极快不说，且能吹开皮肤，摧裂五脏，剥肉见骨。无论修为多高深的仙家，想要过北海之外，须有避风兽开路，否则绝无可能。可惜避风兽一共就两只，都在祖父身边。最大的那只日日踞守在北海眼上方，罡风开始之处，为冷氏把守门户。”
　　沈冲天闻言，只剩一声叹息：“神仙难至！”
　　冷月影轻轻纠正：“是神仙不至。这一回你可知何为北海了。”

　　沈冲天苦笑：“是啊，认识你四十年，只道你是北海冷氏，却从不知何为北海，今日终于解除多年困惑，心愿了却。我的身体也已复原，你打算何时抓我回天庭复命？”
　　冷月影为难道：“我说过，带你去受刑，我做不到。但是圣命难违，我只能尽力拖着，盼着有人替我解围。”
　　沈冲天释然道：“你再迟疑些，我就要走了，你无处寻找，抓不到我，可算就此解围。”
　　冷月影大惊：“去哪？”
　　沈冲天摇头：“说不好。父亲早说过，我这副模样，这个出身，本就不属于凡间，他要带我去一个外界寻不到的地方，在那里躲开外面是非，好好修行，如今就是要离开的日子。”
　　冷月影小心问道：“当真要走？”
　　沈冲天点头：“我不能久留。不止因为天帝要抓我，这一次把缈云真仙最得意的徒儿害得够惨，她忌惮你背后的冷氏，却不会忌惮我。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拖沓一日，危险便增一分。我的命不要紧，可我要留着它，就为以我在师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我更加不能连累家人。”
　　冷月影无比失落：“此一别，何时何境能再会。”
　　沈冲天道：“大家都是神仙，只要死不了，总有见面的一日。为着你身后的冷氏全族，为着你的安危着想，只当从未结识过我罢了。”

　　冷月影沉默一时，鼓足勇气道：“我带你走。”
　　沈冲天不说话，只抬眼看着他。
　　冷月影坚定道：“你若信我，我带你去北海。你有三绝丹护体，应该能抵挡些罡风，再说还有我。那里神仙不至，最适合藏身。”
　　沈冲天为难：“密旨被泄已是一重罪，不能再连累你。”
　　冷月影宽慰他：“北海之外，外面神鬼一概不进，我家中人也巡视不到每一处角落，三界间绝无人能料到，沈冲天竟然藏在他的仇家冷氏的辖地。这次无论如何，你要听我的。如果你打算永远不出来，能远离仙界的地方不胜枚数，你要去哪里，我不拦你。可此事未竟，你此番走得必定不甘心，我能为你从天庭中传递信息，为你挑选时机，重新回到仙家中来，兑现你对沁风的承诺。”
　　沈冲天沉吟一番：“我还要带上两个凡人在身边。”
　　冷月影忙笑着答应：“悉听尊便。”
　　沈冲天道：“那就一事不劳二家，我要三丸南海的驻容丹。”
　　冷月影打趣：“你这位南海的姑爷说话不管用？”
　　沈冲天眼看要恼，冷月影忙打住：“行！我就是你手中的箭，你往哪里指，我就往哪里飞，如何。南海龙宫有的，北海恐怕也有。没事，只要冷氏开口，都会有。你不会驾云，还要带着凡人，一路绝走不回北海，普通脚力也不行。等我回老宅牵两个坐骑出来，顺道替你要来丸药，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此去必回。”

　　沈冲天趁此时机找来惜墨和惜宝，一手拉住一个，止不住来回端详。姐弟俩自幼经历过多少变故，虽不大明白沈冲天眼下境况，也知又到迫不得已之势，忽闻父亲呼唤，心中不免忐忑。
　　沈冲天却只是一腔温柔，先看女儿：“真像。我就说，像你母亲的模样好，比像我要好看。”
　　紧接着，他又端详文惜宝：“你不大像你父亲的模样，倒有几分你姑母的样子。”他指指鼻梁正中的疤，“当年打架落下的？”
　　惜宝点点头。
　　沈冲天惋惜道：“当年我若是能看见，知晓我的孩儿被打成这个样子，岂会容他到三年后！”
　　等两个孩子坐好，沈冲天犹目光追随不离，终是心中不舍，却说不出口，半晌只是长叹一声：“这几月的事，包括之前的因果，自有祖父母替我讲述，你们只知我惹下了远超之前一切的大祸，难免波及家中。故而我必须远远离家，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待外面风波平息后即刻返回。你们如今都有各自的生计，且能独自料理的十分周到，我心甚慰。今后，只要你两个记得当年的姐弟情义，同心同德，这个家纵使没有我，纵使分开姓氏，仍不会散。”
　　“文沈两姓主要的生意都在绸缎布匹上，固守着京城和大河以北，联络不相冲，须牢记唇亡齿寒。按照眼下布局，只要你俩不生内讧，别家绝插不进来，谨防小人挑拨，谨防众口谣言。你们在我身边做事，我放心，将来全凭自己当家，也勿要放纵心性。若心有余力，可将生意南延，切记勿贪婪，勿求全，须要留别人一线生机，便是自己的退路。望陵老宅、田庄，千万留守住，京师如眼，易招外邪，不如望陵腹地藏宝存根。别待我归家之时，却已无家可归，就是你们的本事了。”
　　惜墨和惜宝只是低头听着，越听心底越难受，却发不出一言以应。
　　沈冲天事无巨细，想起一处，嘱咐一处，最后想到：“天狼那边，你们千万别去招惹。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于那边的国主也罢，朝臣也罢，我是虎啸山林，虎去威留，一旦没了我，他们再没有任何忌惮。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那边说什么话，你俩只要牢牢记住一点，你们都是中原人，不是天狼人，千万别受那边的摆布和利用，否则悔之晚矣。”

　　沈冲天停顿一时，又唤文惜宝：“宝儿，义父就这些本事，都教授给你，再往后就靠你自己了。我没有男孩，待我走后，照顾好姐姐。她是个女子，遇事多有不便，你帮着打理这个家，看在自幼姐姐对你的悉心照顾，别让沈府败了。”
　　惜宝忙起身叩首，身俯下去，眼泪也跟着滚出：“义父尽管放心！只求义父照顾好自己，我和姐姐在家中等着义父平安归来。”
　　沈冲天点点头：“好孩子，我和你姐姐单独说句话。”

　　等惜宝退出房间，沈冲天把女儿唤到最近前，慢慢从脖颈处掏出那颗明珠，稍用力扯断红绳，将明珠放到惜墨的手心上，解释道：“这颗珠子原是你的，自你出生之后，你母亲就送给你，亲手戴在你囟门之处。后来你母亲离开，我从你头上摘下来，随身佩戴直到如今。今后我不在你的身边，这颗珠子也该物归原主。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
　　惜墨低头看着手上捧着的明珠疑惑不解，只是顺从地听着。
　　沈冲天道：“你所见到这一家人，我，祖父母、曾祖，包括中秋在咱家住的那些亲戚，连同芨儿一家在内，都不是凡人，全部是神仙。甚至你的母亲，你跟她一样，都是龙，你的本相是一条金纹白龙。你母亲本是私逃在外，与我日久生情，可惜你出生时显露真身，暴露了你母亲。你不足满月时，你母亲就被她的家人寻到，生生从我身边带走。”
　　“我担心你的样子在凡间太过招摇，又担心你再被带离我身边，因此摘下你的明珠，维持着你的人形，隐藏你的身世。今后你只需戴回明珠就可以恢复本相，再跟着祖父母修行些本事，腾挪变化尽显神通。这些年是爹爹害苦你，为你拦住所有姻缘，令你孤苦直到如今，只因人与龙血脉不通，血肉气息皆不同，一旦成亲，你的所有秘密再藏不住。可惜爹爹再无法保护你，在凡间行走须多加小心。”
　　惜墨终于可以解开心中多年疑惑：“那我母亲？”
　　沈冲天继续讲述道：“她是南海龙宫的九女青霭。咱们刚回望陵那一年，你们见我忽然一日模样改换，浑身重伤，那是因为你母亲犯下天条，我上天陈情滚天刑，替她挡下杀生剐刑之故。而她在那之后投胎到凡间，在云州府西南陈家村陈姓农户家，现在叫七囡，上了地府的簿子。不过她还有机会返本复原，我们一家将来可否团圆，都要靠你了。”
　　“过几日，爹爹离开之前，会有一位神仙送来三颗驻容丹，你与惜宝各服下一颗，另一颗你藏在身边，这里还有一瓶丹药，你收在一起。明年你母亲的投胎就三岁了，设法尽快找到她，喂她吃下瓶中的一粒药，此后每一年服一粒，直到成年，能保证她清灵不灭，成年之后，让她服下驻容丹。到时你务必戴着明珠，与她额头印堂相抵，集中精力，努力回忆你的一生过往，以你的灵识和珠子的灵力，点醒你母亲，让她忆起前尘往事，抛下凡尘的一切，专心修行，早日返回仙界。”
　　惜墨继续问道：“那我将来？”
　　沈冲天坚决道：“我已托下祖父照料，今后你跟着祖父，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惜墨不解问道：“若是弟弟问起，该如何解释？”
　　沈冲天爽快道：“慢慢将实话告知，至于他是否愿意跟从，一切看机缘，不必强求。”
　　惜墨不禁心痛：“可是父亲的瑞绮阁？”
　　沈冲天微笑：“是啊，今后我的墨儿就是瑞绮阁的当家人，该怎么做由你决定。只是你要明白，世间钱财赚不尽，你不是钱财的主人，只是它的一程驿站。将来，我的墨儿可是要与山峦并立，与天地齐寿的。”

　　沈冲天将家中安排妥当，才去见父亲。
　　沈辉担心道：“要去哪里？”
　　沈冲天只回答：“父亲放心，此去必然是个隐晦清修之所，待局势平稳，时机恰当，适合儿子出来的时候，儿子自会回来。”
　　沈辉一语点破道：“可是他的主意？”
　　沈冲天道：“非他家不足以庇护，现成的声望借来一用，使外面再不见家中与师门。”
　　沈辉想事情已至此不可挽回，只得叹气言道：“别告诉你母亲，她公务缠身，诸事不方便，倒增添忧虑。待你离开后，我会伺机代你悄悄告知，使他们安心就是。”
　　沈冲天见父亲言尽于此，跪下三叩首，依依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