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79、第 79 章

　　茫茫去路 第五
　　沈冲天身上略觉松快些，轻声问道：“不请自来，是谁传递消息？”
　　冷月影笑着解释：“我是秘神，这天下于我藏不住机密。昨日听你所言才知自己匆忙间会错意，当时事发突然，既担心你的安危，又顾及荜蘅子至交，想要为你与何真寻求一条最为中庸平稳的退路。”
　　沈冲天有些痛心：“为何替我自作主张。我只想为师父翻案正名，从没想过要伤害东经略神。”
　　冷月影不以为然道：“你有你的计划，却忽视天律天条，更加小瞧遍天巡游金甲神。何真还在戴罪闭关中，午时正午一过，巡游金甲神见洞府空荡，立时寻踪迹前去捉拿，你当她也有什么抵罪的宝贝不成。此举看似残忍，却能抵销她的过失，免去天庭责罚，用一双眼睛换回一条命，何真何乐不为，你又能得实惠。”他边说边凝望着沈冲天的眼睛，“你还别说，这双眼睛确实有些东经略神的影子，比起之前你的那双，没有那么灼灼逼人，更为柔和含情。”
　　沈冲天讥讽道：“你果然冷心冷血，竟将剜人双眼说得轻松自在，大仁大义的。。”
　　冷月影倒是一直笑眯眯的：“如此方不负‘冷地之氏’。等我带你去北海，你也见识见识。”
　　沈冲天淡淡回应：“你还没上完药呢。”

　　冷月影兴致被打断，沉下脸色，一言不发，噘着嘴，俯下身子继续上药，腰间所佩玉玦禁步随着他的动作，在沈冲天眼前摇来晃去。
　　沈冲天用嘴指指冷月影垂下的衣襟，笑道：“你家这北方之主也不怎么样，玉玦摔坏了就用金包镶起来继续佩带，连副替换的也没有，亦或做天庭的官越做越穷呢。”
　　冷月影闻言怔住，低头看看，正上药的手顺势在沈冲天大腿里面拧了一把。沈冲天不提防，“啊”的一声叫，就听冷月影狠狠道：“这一下是给我的玉璧报仇。我哪来的玉玦，这是你当年摔碎的玉璧。我挑了里面尚且整齐的两块，镶好缺角拼凑成玉玦的样子，其他碎片我还留着呢。你个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那是昆仑山顶万万年落英精华所凝，天下仅此一块，因为这个，我被祖父罚了五百鞭！要不是我即将成亲，带着满身伤不好看，哪是容易过去的。”
　　沈冲天嘟囔道：“什么嫡长孙，抵不过一块石头疙瘩。”
　　冷月影缓一缓心气，慢悠悠讲述道：“那是原两方商定好的迎亲礼，由我亲交到岳父手中，结果在迎亲前夕被我毁了，你说的对，这东西连个替换都没有。三界间还不知如何看待冷氏，传出什么样的笑话呢，祖父怎能不恼。”
　　沈冲天听出端倪：“既然早有用处，为何装模作样送我？”
　　冷月影无所谓道：“砸碎也罢，送人也好，不过一顿打，还能怎样，祖父与父亲皆好颜面，必不会向个小辈讨要回去。我只是可惜你摔了它，说来也奇怪，你当时凡躯凡力，如何一下就砸碎它。那块璧由祖父亲传到我手上，是我心头珍宝，从未离身，就想着有朝一日，心头之珍能送与心头之血，也是一件拿得出手的信物，只是可惜了。”
　　沈冲天咂摸咂摸话，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冷月影没说话。

　　直到日偏西，冷月影才忙活完。沈冲天身体前后都敷上药，只能侧身躺着，他脸朝外，看着冷月影满面疲乏：“劳你折腾一天一夜，我这里已经无事，你快回去休息吧。”
　　冷月影撇撇嘴：“你少往外轰我，反正都来了，就让我多待会儿，看你确实没事我才放心。”又左右看看，央求道，“要不你老人家略移尊臀，让出半方贵宝地，借我容身小憩片刻可使得？”
　　沈冲天向着外面努努嘴：“那边不是榻。”
　　冷月影皱眉：“什么金贵的床，为你忙活半天，都不给睡一下。来，咱俩挤挤暖和。”不由分说，双腿跪在床沿，一手托沈冲天头，一手托胯，将他挪至床最里边，替他盖好被子。自己合衣躺在外面，拉过沈冲天的大氅披在身上，头枕着胳膊，脸朝里把着床沿侧身蜷卧。
　　沈冲天看他这个形态，刚要说：“若是进来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却见冷月影倦意袭身，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便不忍再怼他，见他睡熟，自己上下眼皮也粘滞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沈冲天觉得脸上似有风在吹，睁开眼。原是冷月影正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像个等着要糖吃的孩子，见沈冲天醒了，兴奋道：“你这被什么丹炼化过的身体果真不同凡响，再添上我们北海的药，只一个晚上，伤口浅的地方已经愈合，深的地方也结痂，开始长新肉了，再有两天就能彻底痊愈。放心，我的冲儿这样好看，舍不得令你留下满身满脸的疤。”说着，指尖在沈冲天额头刚愈合的伤口上轻轻一点。
　　沈冲天嘲笑道：“前番蹭我的床，现在又动手动脚，言语轻薄。做点好事就得意忘形，轻浮若此，好歹也是天庭正神，能不能收敛些。”
　　冷月影反讥：“果真翻脸无情，给你上药之前怎么不说。你浑身哪里还有一块好地方，该动手动脚的，该轻薄的一处没落下。如今略碰碰你额头，倒想起这话了。”
　　沈冲天被噎得满脸通红，半日方讪讪地岔开话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冷月影不理会，笑眯眯道：“不知道，管他呢。你觉得怎么样？”
　　沈冲天点点头，挣扎着要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只得又躺下。
　　冷月影安慰道：“你肚子里没食，身上才发虚。刚才我想到这一层，叫你的人去准备一些你日常爱吃，又好消化的东西。还有，我替你泡了养胃的茶，你先喝一口，冲冲身体里的火气，免得一时食物骤然落腹，肚子疼。”
　　沈冲天大惊，诧异道：“你这一番行动就在我身边，我居然毫无察觉！”
　　冷月影只是笑：“你还没说如何谢我呢。”

　　冷月影走后，沈冲天让绛纹带着房中的丫头将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一通，抹去冷月影的一切痕迹。正要命人唤来惜墨、惜宝姐弟，忽闻外面报说飞荧来到。沈冲天想冷月影的话果然不差，忙忍住思念，按压下心绪接待飞荧，如今自己的七师伯。
　　飞荧进屋见到沈冲天，惊讶难以言表，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遂会心一笑：“我奉师父之命过来探视，师父一再叮嘱我带最好的药，看样子是用不到了。”
　　沈冲天忙施礼：“劳师祖和师伯惦念，我已经没事了。师祖他老人家还在毒哥哥家中吗，这几日可还习惯？”
　　飞荧据实道：“师父一早离开，留下话，要我在修行上指导你，可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处着手。那日打斗我也见了，你的本事能看出我门中的底子，但是无人指引，自己理解的有些偏颇不说，还掺杂进许多外面的东西，浑然自成一家。我若按照常规的路子，于你无益。不过我察觉出你气息短促难续，有你自身的缘故，也说明你日常修行炼气不到位。今日我带来一些书，你照着上面的慢慢纠正，长久下去大有裨益。只要根基扎牢，后面的于你不在话下。”
　　沈冲天一听欢喜非常，赶紧接过书册，施了一个大礼，恭敬道：“七师伯细心若此，实在是难得，从来都能看透我的心思，知我一向最缺什么。当日师父曾谈起过，说师门中论成熟稳重，天资高，首推七师伯，众师兄弟均不及的，可知此言不虚。自此后，冲天自当秉遵七师伯教诲，也望七师伯可怜我无师父引导，千万别嫌我愚钝。”
　　飞荧冷冷注视着沈冲天：“你应该还记得，我最不喜这种花哨的话，你还是留着哄别人吧。我一向也讨厌愚钝的人，更加不会可怜别人，不过是看你有血性，重情义，最重要的，是个可造之材，才应下师父的。如今既入师门，我也是为着师门安危着想，问你几句话。”
　　沈冲天不知何意，只是点头应着。
　　飞荧正色道：“前有疗伤换眼，后有密旨被泄，如今又赠药救治，冷月影什么时候欠过你的人情，如今的人情，你又打算怎么还？”
　　沈冲天顿时失色：“七师伯何出此言？”
　　飞荧笑道：“你鬓角发丝中掺着冰凤翎毛的羽丝，迎着太阳还泛银光呢。”
　　沈冲天含混其词：“冲天悉听七师伯教诲。”
　　飞荧道：“我懒得管，也不想招惹他家，只提醒一句。知道仙家如何评价冷月影，如何评价北海冷氏吗？”
　　沈冲天点头。
　　飞荧冷笑：“经此事之后，你也算一步步回归仙家正途，凡事多个心眼总没坏处。仙家世界不同于凡间乱象，清平之下，隐晦更深。大概是大家都活得太久，总要琢磨点什么吧。药和书我都留下，你早晚用得上，好好养伤，将来好好修行，别抛弃根本。我走了，不用送。”说完，飞荧扭头出去。

　　沈冲天在家休养了两日，终于痊愈。他欲唤来儿女，却得知临近年关，两人在各自的店铺中忙碌，近两日都未归家。他又去见父母和外婆，心中悲欢交错，伤感满怀，久久不能已。
　　到了晚间，冷月影悄悄摸到沈冲天家中，他听着屋里很安静，便又“哐当”一推门进去。沈冲天穿着一身家常裋衣，坐在桌边，绛纹带着两个小丫头正服侍他吃药，四人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动，不约而同抬起头看过来。沈冲天一言不发，待吃过药漱了口，拉过绛纹的胳膊在她耳边叮嘱几句，绛纹点点头，招呼小丫头收拾东西一起离开。冷月影等着绛纹退出门外，轻轻关上门，这才走到沈冲天面前。
　　沈冲天缓缓站起来，无奈道：“你跟门有仇吗？每次都使劲推它，生怕别人不知道。”
　　冷月影没搭话，一眼瞥见窗户洞开，遂道：“你这几个月内伤加外伤的，还不知道调养，大冬天的总开窗干什么。若这么喜欢冷风灌骨，我荐你去个好地方，冻不透你。”说着自去替他关上窗户。
　　沈冲天担心道：“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跑来了？上次你说诸仙避讳，我看你这回又举什么理由。”
　　冷月影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就是不放心你，没想别的。”边说边走近，举灯照着沈冲天的脸，仔细看看，又正反来回翻看着他的手及胳膊，终于放心，说道：“好，好，终于没事了。”
　　沈冲天接过灯放下，平静言道：“你可放心了，回去吧。”
　　冷月影皱眉不悦道：“怎么又赶我走。”
　　沈冲天不说话，只是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冷月影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在窗下读书的少年，还是一样的侧颜，只是更加清瘦。他知沈冲天有心事，便坐在旁边静静等着，也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沈冲天叹口气，言道：“既然你来了，就给我讲讲北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