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77、第 77 章

　　茫茫去路 第三
　　沈冲天寥寥数语揭开前尘往事，众人刚明白一二，忽又被一句“错不在东经略神”打落迷糊渊中。

　　玉壶真人一时也没明白：“难道说，非是东经略神何真杀了老十三？”
　　沈冲天仍坚定回答：“是，但错不在东经略神。东经略神性情温和，一向对我极为友善，即使发生这桩大事，我只恨她下手毒辣，恼她一字不言，闭关不出，只想诱她出关，从未起过杀她的意图。”
　　紧接着，沈冲天对着师祖磕了个头，耐心解释道：“师祖说我暴躁，说我弑杀成性，我不敢驳。我一生所历近一个甲子，不论在仙家，在凡间，种种所为，早留下恶名，我自认应当。但这件事，错真的不在东经略神这里，杀她于情，不忍；于理，无益。”沈冲天忽然打住话语，忽朝上又磕了个头，“冲天再拜师祖，对不住，我要在师祖与诸位前辈，诸位仙家面前妄言几句了。”
　　“秘神与经略神都是一样，受天之命，代天执法，依金券而动，只管搜集、抓捕，不审讯，不定罪，否则职权越天，便是蒙蔽，便是僭越。这般罪名，他们担不起，尤其东经略神，对子女爱护顾惜有加，对师门顾惜有加。这次我诱她出关，她宁愿一条命不要，决口不提子女，不提师门，断不肯因自身错累及子女，何况这种轻则子女连坐，重则灭族灭师门的大罪，怎能不假考量思索。”
　　“东经略神说师父行为不端，却从不言证据何在，天庭降旨也说师父不端，却也只口不言证据。可惜此事一出，当事之人，一个再不能开口，一个从不开口，天帝顺势而为，降下诏书，定罪昭告四方三界，师父由此披上污名。我若再杀了东经略神，岂非坐实师父的罪名，到时就是想翻案，连个人证都没有。我说为师父报仇，绝非以杀止杀，而是要彻底为师父翻过这道天！今日我见师祖，是为自己正名，以师父之名，理直气壮地行走于天地间，将来为师父正名，令天帝诏书改口，自圆其说。”

　　玉壶真人长吁一口气：“好大口气，只怕今后说了这话，往后再无机会了。”
　　沈冲天凛然道：“几番生死轮回的人，不在乎了。”
　　真人这才明言：“你是不在乎，可你还有父母，还有外婆，还有一双儿女，一个女儿，一个义子，对也不对。你别瞪我，瞪我也没用，依着你方才的话，我可不敢权职越天。你知我今日来，可知我今日因何而来？”说着，真人挥手示意身边的仙童，“童儿，把那封信念给他听。”
　　沈冲天这才注意到，玉壶真人旁边一名仙童一直捧着一摞白绢，打开竟是一封信，其模样竟然同沈冲天与天狼来往的家书一般无二。他扭头看着列依容和寿廷，二人朝他摇摇头。
　　仙侍摊开信念道：“真人亲启，今有洞府之内，沁风所遗唯一弟子沈冲天，无人约束，酿下大错，天庭已核准诏令，着秘神冷月影将其缉捕归案、诛灭不留。想沁风忽然身死，其状凄惨，冤情未申，望真人速速前往搭救，迟则晚矣。不求为沈冲天网开一面，只求留其残命，将来为沁风伸冤有门。后附诏令全文如下：
　　天道煌煌，不容藏奸。今查凡间中原京城之内，存罪大恶极之人，行丧心病狂，天理难容之事。先南经略神之甥，沈冲天，身为修行之人，行为无端，获十大罪。
　　其罪一，不敬不孝。对生身之母、外祖言辞激烈，行为忤逆。
　　其罪二，枉顾法纪。为私仇，追杀冷翼，割下头颅，手段残忍。
　　其罪三，无端逞凶。杀害外公，天庭御封四经略神之南方经略神夏卿及得道散仙非言。
　　其罪四，行为不洁。身为修行之人，流连风月之地，抛掷千金，欢笑买醉，私纳歌女。
　　其罪五，无视纲常。诱拐缈云真仙弟子，致生不伦之事。
　　其罪六，毁谤无端。为一己私仇，肆意捏造事端，报复结义兄长，灭其全家。
　　其罪七，肆意杀戮。率军连破西方三十九地，无辜臣民皆屠戮殆尽。
　　其罪八，助纣为虐。为天狼朝廷捏造罪证，肆意捕杀朝臣，抄家灭族。
　　其罪九，巧取豪夺。勾结官员侵占大量土地、商铺、码头，致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其罪十，私设比武。无视诏令，诱东经略神何真私自出关，搅扰三界不宁，逼走东经略神。
　　以上十大罪，道道罪不容赦，着秘神冷月影接令，即刻捕杀之。”

　　沈冲天越听越心凉，上面所说句句属实，看来这一回才是新账旧账一起算，滚天刑已经不足以抵消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如何应答。
　　一旁冷月影抬眼，冷冷问道：“此书何来？”
　　玉壶真人回答：“昨晚一道金光飞入洞府，落在眼前。我打开一看，竟是这般内容，不知真假，今日过来一探究竟。可惜信上台头只说‘真人亲启’，语气不仙不俗，不伦不类，结尾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实看不出何人所为。冷秘神，无意透露你的行动，对不住了。”他边说，边示意仙童将白绢递给冷月影。
　　冷月影接过来，瞟一眼，深吸一口气，鼻子“哼”一声，懊恼扭过头去。

　　玉壶真人对沈冲天道：“我接到信，还想着如此顽劣的一个人，居然冒名顶替，打着老十三的幌子犯下诸多大错，定是图谋不轨，谁想诸般盘问之下竟是真的。当年老十三不忍浪费你的仙家血脉，也深知师门规矩，能冷眼取中你，是你自身性情、悟性都有可取之处，并非为一个师徒的名分。如今事过境迁，你再不复当年青涩善良，又背负诸多案底在身，我若此时许你入门，岂非替自己惹下祸端。”
　　沈冲天听到前面的话，满心欢喜，谁知后面急转直下，他四顾茫然无措：“说了半天，原是师祖担心惹祸，从未打算认下我。也罢，孙徒再唤一声师祖，以全始终之礼，走出这间大殿，真人是真人，我是我，两无相干。师父一生无儿女，无弟子，连身旁的亲近人都没有了，我勉强算作一个。你们全都担心惹祸上身，我不怕，回去接着供奉师父的牌位，若将来侥幸存命，再寻机替师父报仇。”说完，忽然感觉身旁一阵风，将牌位吹走。沈冲天侧身一扑，没成功，眼睁睁看着牌位飞到半空，徐徐落在真人手中。沈冲天再仔细一看真人手中的东西，右手赶紧向左臂缚着的剑套一摸，顿时怒道：“给我！”

　　真人不理会他，轻抚着金蝉剑和牌位。牌位很粗陋，是当年沈冲天照着外面的式样，自己拿木料比划着拼凑的，上面以小匕首歪歪斜斜刻着“沁风之灵位”几个字，天长日久，牌位前面已被烟火熏的颜色极深，满身却一尘不染，看得出供奉之人的虔诚和细心。
　　真人喃喃轻问：“为何只有这几个字？”
　　沈冲天老实回答：“师父身后职务剥除，封号褫夺，我又未正式拜师，就是私下唤一声‘师父’，都未得师父点头，写什么都不合适，只有这几个字，聊表心意。”
　　真人语重心长道：“你可知牌位是供奉魂灵的，老十三魂飞魄散，你白白供奉，毫无用处。”
　　沈冲天顿时黯淡了神色：“我只知心诚则灵。牌位有灵，师父冤案终于反转之时，师父终有回来之日，到那时我就不是白白供奉了。”
　　真人叹息道：“傻孩子，你师父她回不来了呀！”话出口，自己眼眶先红。
　　真人又看看底下跪着的沈冲天，忽然将牌位向上抛，牌位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他对沈冲天道：“既然你说牌位有灵，那你如今能否拜上去，到老十三跟前，以今日之你，再一次征得她的同意，我便收下你，惹祸背锅，我认了。若是不愿意，身后大门敞开着，你随时可以走。只是今后再不许你提老十三一字，更不许妄称她的弟子。”
　　沈冲天抬头看看；“今日我既来了，绝不回头，师祖也莫要欺我。只是我不会驾云，无法腾空。”
　　真人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将金蝉剑一丢，顿时半空一片金光，金光散去，显出一段楼梯，从沈冲天面前直通到牌位前，每节台阶都生出无数一二寸长、参差不齐、筷子粗细的三棱荆棘刺。真人吩咐道：“一步一叩首，拜上去，向你师父赎这些年的过错。还是那句话，若现在反悔，来得及。”

　　底下众人都提心吊胆看着沈冲天作何选择。沈冲天不慌不忙站起身，仰望楼梯，缓缓沉了一口气，高喊一声：“师父，弟子沈冲天拜上！”清朗之声响彻大殿，久久回荡。他话出口，紧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当即来一个五体投地，深深扎入荆棘刺之中，额头、双手、双腿立马流下漓漓鲜血。
　　这时，不单是前面的痛苦，沈冲天感觉后面忽然背负上一个极沉重的东西，犹如负着一座大山，将他重重压趴在地上，难以直身。原来玉壶真人将他的耳环变作车轮大小，遍生倒钩刺，倒钩刺入后背，牢牢勾住皮肉动弹不得，鲜血顺着肋骨一条条留下来，霎时染红白衣。沈冲天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痛入骨髓，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控制住颤抖的身躯。
　　真人嘲讽道：“知道疼了？想想你这些年做的恶，想想那些数不清的冤魂。若真受不住，只需扭一下头。”
　　沈冲天未作理会，他因背后负重，只能曲腿扶膝慢慢起身，一脚微向前挪动，慢慢蹭上一节台阶，站稳后，另一只脚徐徐跟上，双脚立于荆棘中，脚心早被刺穿，有的棘刺甚至穿过脚掌从脚背冒出来。待立定又跪下，高喊一句：“师父，弟子沈冲天拜上！”又是一个五体投地。
　　沈冲天就这样一步一步向上移动，身后所过之处满是鲜血，楼梯、棘刺皆被红染，鲜血顺着台阶一级一级朝下流，铺出一条黑红路。走了约十来步，沈冲天三个月水米未沾之人，又在殿上折腾多时，此时再来这么一个酷刑，只觉得眼前昏花一片，双目难睁，头脑嗡嗡作响，呼多吸少，浑身软弱不听使唤，身躯摇摆，渐渐萎软下趴，心中也逐渐迷糊起来。

　　其他人此时求情不是，又不忍看，心中纠结万分。列依容毕竟抚养多年，更是心痛，口中直呼“我的孩儿”，泪落如雨。
　　寿廷见左右众人毫无作为，他再忍不住，也不管殿上有多少仙家，长辈，直接以天狼话喊道：“老十九，老十九，朕在此，听朕说话，你不是记性最好，跟着朕大声背！先祖有训，当传儿孙。一生戎马，固受边疆。……”
　　沈冲天恍惚听见，激荡起心中记忆，仿佛又回去幼时，跟着一众兄弟立在大殿上，面前寿廷坐于龙椅之上，引着一众皇子一起背诵祖训，稚子幼声激荡大殿，回声几许。他不由自主张口，吃力地呢喃跟从，以天狼话背诵：“先祖有训，当传儿孙。一生戎马，固受边疆。立足皇廷，执掌四方。昭昭天狼，星宿高张。照我兵戈……”越念，寿廷的声音越低，沈冲天声音越高，幻像渐烟逝，周围兄弟不见，大殿上只剩沈冲天高声背诵祖训。他也终于鼓起气力，咬咬牙弓起背，慢慢跪好，抬起眼望着前面的路，喘息几次，又开始高喊：“师父，弟子沈冲天拜上！”紧接着又一个五体投地。就这样，他边循环往复背着祖训，边受鼓舞起身、挪步，一阶一阶向上，中间时穿插一声“师父，弟子沈冲天拜上”，继续前进。寿廷终松一口气安稳落座。

　　不知过了多久，沈冲天迈上最高一阶，朝着师父牌位深深叩首：“师父在上，弟子来了！”话音落地，背上负重，荆棘刺，连带台阶统统消失不见。沈冲天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地面之上，身旁并列摆放着金蝉剑、耳环、牌位。
　　玉壶真人含笑，忽然发问：“知道多少级台阶吗？”
　　沈冲天残喘一口气，当即怔住。
　　玉壶真人慨叹道：“五十七级，对应你在凡间历五十七岁，岁岁该灾，一步一岁月，一步一荆棘。药水锻炼为劫，金石刑罚为劫，不历劫，何以脱胎换骨。前面的凡间岁月已告段落，后面的仙家世界终敞开大门。沈冲天，你得拜老十三为师，受她启蒙，是你一生之幸。老十三收你为徒，亦是她一生之大幸。你须牢记自己说过的话，若有任何困难，可到洞府之中找我，师祖为你解困。或者你也可就近寻找常驻人间的北经略神，那是你的七师伯，有我今日这话，她必帮你。”
　　沈冲天顾不得满身满脸的伤痛，鲜血，当即朝上三叩首：“师祖在上，受孙徒大礼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