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73、第 73 章

　　秋月又圆 第十
　　来的正是东经略神何真，她浑身已不复当初光彩，瘦削憔悴，唯独双目炯炯，听到沈冲天的话，先四下寻找女儿，呼唤“阿念”不止。
　　这时，从她身后传来弱弱一声：“母亲，阿念在此。”
　　何真捧起女儿面颊，上下审视一番，当即转身，护持女儿在身后，直面沈冲天，盯住他手中金蝉剑，喝道：“你要复仇，只向我来，莫要伤我的孩儿。”
　　沈冲天闻言愈发痛心道：“东经略神当日残杀先师时，但凡有如今的一份良善，先师也不知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要我讲出当日东经略神的本事吗？两道霹雳，两道离魂指，致先师四肢俱废，五官失感，九窍喷血，魂飞魄散，对也不对。只是一个无羁谣言，尚未辨明是非，先师就被你以如此狠绝手段残害。一年之前，你们尚且一同对付叛军，并肩作战，转瞬间，就变成不世仇家。东经略神，你何须至此！”
　　外围众仙闻言大惊，何真更是惊诧无比：“你怎知晓的如此详细，当日沁风所有童子一个不剩，你又是何处捡来的大命？”
　　沈冲天暗自发笑：“东经略神不记得我了？我是南经略神的外孙，当年去望陵南府寻亲的‘小灾星’。事发当日我就在房间里，是东经略神太过专注，忽视我。”
　　何真疑惑，扭头望向女儿，这才注意到外围还有无怨无毒兄弟，并一众熟悉仙家。见他们都默认点头，何真沉淀一口气，从容应对道：“小沈公子，当日我见你小小年纪，虽命运曲折，仍旧礼数周全，心性坚定，始终对你心存怜惜。你我今日以礼还礼，望你也对我的子女网开一面。”
　　沈冲天略低头，施礼道：“东经略神，对不住了，请出你的兵器吧。今日没有流言蜚语搅乱心神，你我各凭本事，是胜是负，全依天命。若我死了，先师再无后人存世，东经略神大可放宽心，继续回去闭关。若东经略神不幸殒命，我当着诸仙的面保证，今后再不会骚扰东经略神后人，各自安好。”说着，将金蝉剑迎风一晃，变成三尺长宝剑大小，擎在手中。
　　何真祭出宝剑，凝望着对面的金蝉剑，想到身后的儿女，杀机顿起。

　　此番较量又不同于之前沈冲天与无念的比试，何真道行高深，金蝉剑力威势猛，双方都存了必死的决心，直斗得天昏地暗。外围诸仙赶紧念诀，设立屏障，将自己保护住。何真见沈冲天修为远超年岁，不禁暗暗惊叹，只知此人心性坚定，不想他心机若深，隐藏若深。
　　沈冲天经过两场争斗，体力精气都所剩无几，自身修为又不高，没几下过招，已觉力不从心，手脚也开始发软，而对面东经略神步步紧逼，绝不留一丝退路。他思忖眼时情形与自己当初设想无差，心下满意，暗中开始准备下一步路数。
　　恰在此时，忽然一道旋风裹挟白光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两人中间，硬生生将昏黑战场劈作两半，拉开死死纠缠在一处的二人。众仙知晓，这是秘神冷月影到了，一方面心下落定，一方面又担心此事牵连自己，忙自动向后退，让开通路。
　　何真仓促收功，上下打量一番来人，审视衣着与腰间金牌，嫌弃道：“竟又一个冷家的秘神。”
　　冷月影正面直视何真，厉声道：“东经略神，你还在任上，只是依圣旨闭关思过，尚未卸任。没有陛下的诏令，你私自出关，视陛下旨意于不顾，公然持械争斗，引得天地侧目，到时罪上加罪，岂在你一身，你的子女届时皆会连坐。”一句话说的何真低头不语。
　　冷月影这才瞥一眼沈冲天，见他已退到圈子之外，疲劳不堪，气息难续，浑身几处轻浅伤痕，看着倒无大碍，此时他也收起剑，立在一旁，一个侍女忙着拿手帕替他擦拭血污汗渍，帮他顺着气。冷月影虽放下心，却被此举气得不轻，亦冲他吼道：“你好本事！私邀天界正神在凡间斗殴，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仗着自己几分能耐就敢逞勇斗狠，你真以为天庭奈何不了你，我看你的命要硬到什么时候！”
　　沈冲天沉默不言，此时他也确实没力气答话。
　　冷月影板正面孔，环视一圈外围诸仙，慢慢言道：“东经略神之事较为复杂，一时再说。沈冲天虽未得仙箓，但身为仙家血脉，又有修为傍身，自然归天庭约束。如今他逞凶斗狠，搅扰三界不宁，本神依仙家法度，将沈冲天带走，暂时收监。嗣后评判事态轻重，依律量刑。”
　　夏流烟认真，以为冷月影要带儿子去提劫司，担心沈冲天遭受酷刑，当即表态：“我的儿子，是我教导失职，如今惹下祸端，自该我来惩罚。”说着，一掌拍向沈冲天后心，虽说只是给冷月影看，力道不大，但沈冲天未曾防备，又是筋疲力竭之人，当即被打得跌倒在地，半天无法起身。
　　冷月影一看，立时焦急道：“你怎么敢。”自觉失态，忙改口，“小南经略神，你还是先顾及你自身吧。此处乃东经略神所辖地域，你纵子行凶一重罪，越职妄加处置又一重罪。本当数罪并罚，俟轻重缓急，容后再议。东经略神，我与你有话说，其他人还想留在案发之地，等着受罪责不成？”

　　冷月影将何真带到里间，屏退所有人，这才开口：“小神冷月影，就是在东经略神与先秘神沁风之事后，陛下委派的新一任秘神。东经略神，你此番失策了，你闭关不出，所有责罚都轮不到你身上，如今可是错上加错。”
　　何真反问：“我不出现？我的孩子可在沈冲天手中。”
　　冷月影不以为然：“他修为极浅，又盲着眼睛，只是虚张声势，仙界都知晓他，从来无人在意。”
　　何真轻松言道：“幸好今日事未酿及大祸，大不了我再回去就是。”说着走到门口。
　　冷月影急忙拦下：“这件事已不单是争斗比试，而是涉及到先秘神沁风，她的师姐飞荧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金券传书只在一瞬。此时此事恐怕早飞入陛下耳中，天兵就在你闭关的洞府外等候着，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何真懒得解释：“你不明白，这件事……”
　　冷月影盯着对方的眼睛，只逼心魄，抢话道：“这件事是陛下的旨意，当年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你以为就算今日事传及天庭，陛下也不会追究，对不对？”
　　何真大惊：“你如何知晓！”
　　冷月影压低声音：“岂止是我，三界都知晓了，就是你们这些闭关不出的不知。你可知当初沁风因何送命？”
　　何真不以为然：“你我都一样，只凭金券上的命令办事，不问缘由。”
　　冷月影长叹一声：“你不问，自然有人问。当年沁风剿灭我小叔叔的叛军时，得到一部《洗恩录》，是我小叔叔编纂的，记录他任秘神时所有事件造册。小叔叔泄露天机，还没来得及利用它，就落在沁风手中，沁风才刚得手，也未加利用，就落得那样结局。”
　　何真听及此处，倒吸一口凉气，听冷月影继续说着：“沁风出事后，这部《洗恩录》不知怎么到了沈冲天手上，多年来一直被他珍藏，甚至小叔叔放天火烧颖园，杀人无数，都未逼出这部书来。直到两年前，你那小师妹青霭盗玉瓶，劫仙侍，杀天兵，犯下不赦之罪。沈冲天主动上天陈情领罪，在天庭上，当着诸仙朝臣的面，这个‘小灾星’靠它从陛下那里换回自己和青霭两条性命。青霭最终被剥鳞割角，拔须断尾，打入堕尘井，投胎做人去了，沈冲天虽盲着眼睛，照旧在你面前活蹦乱跳。陛下此番心意，你可明白。”
　　何真越听越心凉，最终只是干笑一声：“这么说，我终是被弃了。我一心听话，奉旨办事，不敢有违，老实闭关，却终不免成为弃子。”
　　何真在自哀自苦，冷月影忽听外面越来越重的气息，厉声喝问道：“谁在外面！”

　　房门被轻轻推开，无念站在门外，垂着头抽泣不已：“母亲，对不起。”
　　何真招呼女儿进来，搂她坐在自己身边，拉手轻抚面颊秀发，不住安慰着，柔声询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无念抬起头：“母亲，‘被弃’是何意？”
　　何真望一眼冷月影，认真对女儿解释道：“阿念，母亲作为东经略神已经过去了。如今就算秘神在，我也不怕，我也要说。当年我得到密旨，陛下令我‘矫罪必诛秘神沁风’，我做了。事成之后，陛下要我闭关，分明就是闭口，我也做了。可陛下真正的意图被沈冲天识破，不动声色显露在三界间，替天帝保存下机密，更保住颜面。自此，我要保守的秘密再无用处，换言之，我在天庭、在陛下面前再也无用。”
　　“你还未上过天庭，不知天帝寝殿后有三口井。三井并立，依次名为洗仙、堕尘、殁神。经洗仙井堕入凡间的，只退去服药石、炼气增加的修为，保留仙家躯体，其亲眷、师友可助其修行。待应劫时日圆满，便可重登仙界。经堕尘井打入凡间，修为全无，记忆近乎磨灭，即使投个人胎，也是凡躯凡体。修得好的，还有返本复原的一日，就是所谓‘肉身飞升’，彻底放弃本来面目的，堕入无边轮回。比他可怜的，是经堕尘井进入牲畜一道，遭受劫数更多，回归无望。最重的惩罚便是殁神井，进去就是魂飞魄散。青霭得到的结局实在不能太好，她虽化作凡躯，却由龙变成实实在在的人，改换出身。是啊，师从南海、修为未必低、年纪却更轻，又受陛下全命恩惠，自然将来一心一意辅佐天庭。”
　　“我若不出关，陛下挑不出我的错，你和你的兄弟也会安然无恙，可惜，可惜，纵使我想弥补过失也不能了。非但是我，你和你的兄弟、你父亲，都会因此受到牵连，咱们全家只怕就此没有了。”

　　冷月影一直在旁边，默默忍受何真絮絮叨叨，直到此时才又说话：“其实你还有一条退路，主动请罪，辞去东经略神职务。反正现在也是无怨代理一切事务，陛下也不愿发生动荡，这一职位自然就会落在无怨身上。第二步，你主动示弱，假装败给沈冲天，交出一样诚意，今日事也算有个结局。此事毕，你远远离开，再不踏足三界中。如你所说，你只是一枚弃子，陛下定不会深究，你的子女也能保全。”
　　何真听说有退路，心中正燃起一丝光明，忽又听到后面的话，吃不准冷月影的心思，疑惑询问：“何为诚意？”
　　冷月影淡淡言道：“你也明白，陛下看重，有意保全沈冲天和青霭性命，以备将来为天庭所用。青霭不消说，沈冲天身上唯一的缺憾是眼睛，只要你替陛下补足这个缺憾，陛下心领神会，一切水到渠成。”
　　何真大怒：“冷月影，你不要得寸进尺！”
　　冷月影仍旧淡淡回复：“还望东经略神细细考虑，毕竟，东经略神出关将近一日，天兵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