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97、第 197 章

　　波澜欲起 第一
　　青霭下了朝，回去房间里更换衣服，甫一迈进房门，前方晃过一个白影子，顿时吓得“哎呦”一声，立时又笑道：“他们也不告诉我。”
　　沈冲天开心迎接出来，眸中饱含爱怜，左右只是看不够，凑到青霭面颊上，缓言低语道：“是我吩咐的，想着送你一份大礼，怕他们泄露天机。”
　　青霭被丈夫看得娇羞别过脸去，笑语道：“跟我说要找玉壶真人解你身上的药毒，结果一去数月，除去第二日玉壶真人回我一句‘人已至，平安，勿念’，你竟音信不稍一个。今日厚着脸皮回来，口口声声要送我大礼，分明是有求于我。”
　　沈冲天索性将青霭连朝服俱揽在怀中：“那敢问南方天尊，应还是不应呢？”

　　三界终又归于平静，北海之上尤为静寂，海浪亦是悄声。海面上自北海眼始，整个极北之地，全部被浓雾覆盖，不似别处世界日升月降，而是两轮灰青圆日同在半天，不升不落。浓雾绵软无界，渐趋包裹周身而不觉，却是有进无出，入则身形化入浓雾，魂魄禁锢其中，外面不知其所终，只有浓雾随岁月日渐黯淡漆黑，与北海眼一般无二，因此渐成梦魇之地，遭三界遗弃。众神仙见冷氏结局，私底下难免有“物伤其类”之叹，连带着天帝都时常无端喟叹，诸事兴致不高。本来天帝想着纵使心尖血珠不见，只要剥除冷月影外在躯体，便能暴露出一片混沌真气朗照天下，难料成了这副模样，一时也琢磨不明白错在何处。幸而天下除此地之外渐渐显现安稳气象，冲淡心中阴霾，尤其两件好事，其一便是再未出现过黑烟刺客与妖邪攒聚，其二，南方天尊现胎象了。
　　以沈冲天及青霭如今身份，孩儿尊贵少有出其右者，若当男胎更为珍稀，逢此时机顿时吸引三界瞩目。大家俱是小小心心翘首仰盼，终于等得胎儿落地，果真是一个男孩。天帝闻喜报，庆幸仙根绵延，欢愉之情不能自禁，当即降旨，命执礼星君务必拟出好名字，天帝亲自挑选，当孩子小满月时再由执礼星君以天帝名义亲送去南方天尊府。
　　夜晚送走诸客，操劳数日的沈冲天令外面仆从自去收拾残局，自己步履疲乏返回内庭，解下腰间素白香囊，伏在床沿上晃荡着香囊上系着的银华流苏，逗弄孩儿抓取，眼中满漾心事。青霭半倚床而卧，侧身看他父子，揣测道：“可是想起墨儿？”
　　沈冲天满心戚然，只低低“嗯”了一声。
　　青霭陪着苦笑道：“陛下赐名以示溺爱隆重，可此名出自天庭，如陛下亲临，不论喜欢与否都不能更改，然不分内外口口声声呼唤实在不合适，没有令一众长辈避晚辈的讳的道理，教将来不能管教斥责。不如你替孩儿另取一个乳名，排着他姐姐的‘惜’、‘墨’二字择其一，取不忘长姊之意。还有一重，文惜宝手握禁军，受陛下倚重，却仍是你的义子，不论他曾经对与错，绝不可忽视。今日我看他夹杂宾客中，虽都在看孩子，却眼光最毒如钉。至于这孩儿的名字，管他仍旧‘惜’什么呢，家常乳名而已，随口唤去。”
　　沈冲天不免对妻子赞许不止道：“凡间有书云‘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身子尚虚，却观察如此细致，思虑不停，我不能比，就按你的意思。你觉得‘惜渊’可好？渊者，回水也，出地而不流，至深也，至默也，回旋环绕形如混沌，寓意其血脉来路，以字形讲，恪守规矩不无边泛滥，又不至十分板正不阿。万物不舍其渊，方成其广博，不论为人治学都当如此。”
　　青霭见丈夫张口即来，必是思索多日，只默默接下这一顺口的夸赞罢了。

　　自有了惜渊孩儿，沈冲天似回到当初岁月，有事出门无事归家，归则陪伴爱妻逗弄教导小儿，剩余时光只在自己的小书房度过，出了天尊府大门，他仍旧是天帝的秘神。不同于前面三任，他自到任后，东海西海妖邪伤命无数，北海全空，三界上下受冷氏牵连不在少数，亟需选拔新人填充仙界，这样重担自然落在秘神肩上。沈冲天为防天帝忌惮，绝口不提金甲神，一身一命孜孜不倦遍搜三界每一角落，只为替天庭寻找正直忠贞之士，虔心向道之人，引导其步步迈向天庭。鉴于黑烟刺客曾重伤沈冲天，兼之烈焰马不在，始终未能找到与沈冲天一心一意的坐骑，每次出门，青霭必定心惊胆战，嘱之又嘱。沈冲天也听话，之后便借口使顺手的兵器难更改，定要带上风水双剑。
　　青霭又一次委婉苦劝道：“无怪诸仙之中流言纷起，这东西先被你赠与冷氏，又偷拿出来，偏偏还带着出门招摇，属实不好看。从前你只带金蝉剑也无往不利，何苦既累赘又讨恶名。”
　　沈冲天不屑道：“身为仙家，一个一个俱是满嘴口舌是非，以为躲得过冷氏孽债就是清白，只顾指责别人，小心真正大劫来时无处可躲。何苦管他，有件事你与我拿一个主意。”
　　“陛下曾许诺在凡间建造一座秘神府邸送我，不过为着办事方便，由我自选址。本是旧例，只是一来陛下对冷氏已存忌惮，我不能效仿；二来，其时母亲与外婆尚在，与你俱在南方，自幼的至交在东方，抚养我长大、意同父母的姨爹姨母在北方，不必说还有冷月影，西方更加不能去，那里曾是父亲属地。我故意混说，略过此事再不敢提。如今东西两方渐行渐远，北方如同鬼魅，南方天地只剩你，故而前日陛下重提旧事，这一次再难推脱，只是我心中仍旧惦念从前尹水南岸的宅子。”
　　“若是陛下点头，我就在原址上起新宅，外设结界，从外面看只是尹水泛漾出的一个小水洼，非画中人不能入画中。日常自然还住天尊府，秘神府算作小小别苑，供你我带着惜渊孩儿躲一躲清静。我的许多物件，譬如风水双剑等不大好看之物都挪去那边，更为隐蔽。此事还须你帮忙，却不知贤妻的意下如何？”
　　青霭爽快道：“旧的南经略府虽在南方大地，其实在东南隅，距离西方及十方城都远，距离北方更加遥远，躲开几处是非地，陛下也会满意。设置小小结界不是难事，只要你能牢记冷氏的前事之鉴，别步了他的后尘，就是替我和孩儿造福了。”
　　沈冲天心底舒朗，满口只道：“放心。”

　　惜渊在父母呵护关怀下无忧成长，转眼到始龀之年，模样与他的长姊惜墨有七八分相似，都秉承了青霭俊美五官，较之沈冲天与沈惜墨，面上更似青霭温柔，少了许多凌厉之相。
　　这一日，沈冲天又接引三名正直忠贞士跨过天槛门，亲见其羽化登仙，飘飘渺渺共赴天宫。安顿好新人，沈冲天自去面见天帝复命，求来半月休假，返回南方天尊府的家中。恰逢青霭入朝未回，他不及休息，立时亲去向师傅告假，进去不等惜渊起身，一把揽过儿子胁下，双手抱起就走，身后侍从追赶不迭。
　　沈冲天抱着儿子一路游逛至北堂山顶，边走边与孩儿讲述这二年所见所历跌宕，仍不忘关切询问道：“我不在家时，你的启蒙功课如何？”
　　惜渊捧着父亲面颊，以小小面颊贴上去，乖巧不失得意应道：“儿子遵母亲及师傅教诲，凡大道经典日日诵读不敢懈怠，父亲但考问无妨。”
　　沈冲天满意颔首道：“我临出门前交代给你师傅几部书，他领你读了几篇？”
　　惜渊撇嘴道：“就是什么‘语’，什么‘传’的，我翻着挺有趣，可师傅说里面虽有两句道理，不过末技，无甚大用，反倒耽搁日常功课。”
　　沈冲天当即一腔怒气直冲上咽喉，却不能发作，强压道：“无甚大用？！那是我能活到今日，走到今日的本事。陛下为示重视，特地替你寻来数位师傅，倒没耽搁日常功课，却耽搁了我的孩儿。这么说，”沈冲天缓和一时怒气，点破天机道，“我的渊儿背着师傅偷偷瞧过了？”
　　惜渊歪头机灵问道：“可会挨骂？”
　　沈冲天咋舌，故意点头道：“会挨母亲和师傅骂，只别连累父亲。”
　　惜渊开心道：“那我不说。”

　　静默一时，惜渊歪着小脑袋，伏在父亲耳边低声道：“这些师傅太凶，渊儿害怕。”
　　沈冲天当即温柔回道：“可跟你母亲说过？”
　　惜渊失落道：“母亲说师傅做得好。”
　　沈冲天亦赞道：“你母亲是对的。我小时候的启蒙师傅比他们还凶百倍，每日都有背不完的书，做梦都被师傅逼着写字、考问功课。长大后没有师傅逼迫，自己逼迫着自己日学日省，倒比师傅还凶，非如此不能成才。”
　　惜渊央告道：“渊儿也想像父亲一样，将来做个有本事的大英雄，只是想要一位和蔼些，讲书就像方才父亲给我讲的故事一样有趣，永远听不够的师傅。”

　　沈冲天被言语触动，放下儿子，前眺远方，凝神思虑一时，略俯身问道：“师傅教授你的本事足令你做个逍遥神仙，再添上母亲的本事，将使你立于三界不败之地，可若想平稳渡过所有阴诡变迁，这些远远不够。由父亲来做渊儿的师傅，我的渊儿可愿意？”
　　惜渊尚小，哪里听得懂父亲话中意，更加不明白父亲苦心，只知父亲答应下自己，欢喜点头不止，忽又低声道：“父亲总不在家。”
　　沈冲天霎时立眉，转身向下面严厉训斥道：“你们瞧他唯唯诺诺的样子，都是平日你们骄纵的，整日带着游嬉懈怠，会跑会跳认识两个字就夸成举世无双的样，注定将来废物一个。等我闲下心来，先教导他，再收拾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传话下去，明日我带小公子出门去岧山围猎，训练小公子胆识，全都下去，别让我看在眼睛里，我要单独教导小公子。”
　　身后所有侍从立时跑个干净。惜渊胆小，赶紧央求：“父亲，我不要你教我了，千万别骂我，也别告诉母亲和师傅，好不好？”

　　沈冲天待周围无他人，又转换过神色，和言缓语道：“好孩子，我怎会骂你。父亲问你，若有兄姊在身边教导陪伴，纵使父亲与母亲无暇顾及，是否你也会开心些？”
　　“嗯。”
　　沈冲天顺势讲述道：“我跟你母亲带你常去的秘神府，旁边有一座高山，山里住着一对兄妹。他们比你年长些，都是父亲的学生，可惜父母家族都没有了，一直受我暗暗照顾。我想他们做你的兄姊，父母不在家时，由他们代替父母照顾你，父亲教授你的本事，他们也都会，可以替父亲为你答疑解惑。”
　　惜渊左右寻思也难理清其中关系，疑惑道：“可我已经有惜宝哥哥了。”
　　沈冲天食指比在唇间：“悄悄的，别让人听见。他们跟你的惜宝哥哥不一样，是你我父子间的小小秘密，连你母亲都不可以知道。”
　　惜渊小脑袋更加迷糊不清：“为何不让母亲知道？”
　　沈冲天严肃告诫道：“外面坏人实在太多，本来你该有个长姐，就是被坏人骗了，再也没回来，我与你母亲的心到如今还在痛。若你母亲知晓，定然会担心我们，岂不是双倍心痛，而且她是天尊，身边环绕太多人，他们全都是坏人。”
　　惜渊郑重答应着：“那我对谁都不说，对母亲，对师父也不说。”
　　沈冲天不住夸赞：“真是我的好渊儿。”

　　许久过去，惜渊忽想起一件事：“父亲，你说的那个姐姐她漂亮吗，可是天下第一美丽？”
　　沈冲天一时错愕。
　　惜渊犹滔滔不绝道：“母亲答应，等我长大，要选天下最美的仙子做我媳妇。若是父亲说的那位姐姐是天下最美，我就让她来咱家，一心一意守着她，凭谁也不能骗走，等我长大，让她做我媳妇。父亲说可好不好。”
　　沈冲天平生头一次被怼到哑口无言，只好无奈一笑：“父亲相信渊儿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