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94、第 194 章

　　祸水西渐 第七
　　提劫司虽也在天宫之内，却不论墙、地，天顶均是黑漆漆的，上面三排座椅，层层叠叠，俱是金光笼罩，金光耀眼似日落跟前，遮蔽面庞，除却朝服、声音，诸仙难辨。凡入提劫司者必是无出，因此这里也被戏称“截路司”。
　　冷文骅一介富贵公子，常年远居西海外，极少干涉家事，更加不知朝中事，进了提劫司，只知这里陌生怪异、模样吓人，再想不出别的。他因此老老实实言道：“三界皆知我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长兄，因此对于承袭家族、料理事务并不十分上心，上心也无用，尤其厌恶苛刻家规。只是少年时长兄在东海，祖父留我在身边，要我引导下面弟弟，以为孙辈中楷模，我因此编纂出一部《詈言诫》送兄弟们查看，否则他们犯错我也跟着受叱责。好在成年后，随着长兄出师归家，不论祖父、大伯、乃至一族老少皆认准他，再不需要我，我为着无拘束远远躲去西海。”
　　“西海那边其实挺好，可走出自己小小一方山地，三界只认得我大哥，能得唤一声‘冷三’，还算好的。家中更是如此，言及子孙必提暮华，不提文骅。较仪容，论修为，凭本事，比出身，我一样不差，只小他区区五日，他就是荣耀光彩之‘华’，而我只是一匹‘马’，连名字都低他一等，若说心中毫无波澜，便是自欺欺人。尤其父亲时不时来信，言辞中满是对我的失落责备，嫉恨大哥占得五日便宜，要我身为三房长子，务必替三房赚下荣光，须不逊于大哥，只是我一直苦于没有门路。”
　　“一次我偶遇久居东海的一位星君，他提起大哥在东海拜师学艺的往事，我才知他那些作为。什么万世之标榜，什么仙家子弟之楷模，不过是个最庸俗最贪噬功利的‘东海小凤’。他当初在东海外，我在西海外，都一样远离家族天庭，他能为的，我为何不能。此前我就知晓西海外有个灵臼世家，专好琢磨外邪末路，做出些有的没的机巧好玩东西，最为神仙所不齿，因此也最隐蔽。他家虽号称‘世家’，其实不入流，也要寻一位世家公子投个门路，最好也隐蔽些，不似西方天尊招摇，我与他两处在第二任西方天尊的酒席上，由天尊引荐结识，自此商定联手做事。后面的事，想必百里诺与‘小灾星’早调查明白，不须多言。”
　　天帝沉吟道：“只说你自己，无须牵扯旁的。”
　　冷文骅不以为然：“我也只想赚些声名实惠而已，就这些事，再没别的。如今被‘小灾星’吵嚷出来，我只好自认倒霉，谁叫冷氏声名最大呢，其实这里面的实惠并非我一个全得。那么多奇形怪状的人出入西海，从第二任至如今的第四任连戎天尊怎会不知晓，既然知晓，不外雁过拔毛、坐地起价之类而已。”
　　天帝当即追问：“可有实在证据？”
　　冷文骅摇头惋惜道：“大家不过一群逐腥细蝇，因利而来，谁是谁的知己，他们怎会信任我，授我实证，不必提前面两任天尊死状之惨，若我是连戎，必定小心之小心。我说有，连戎必亦有反驳之词，倒替我惹下诽谤之罪。‘小灾星’不是有本事，我不抢他的功劳。”

　　当此时，沈冲天忽然高声插话道：“西方天尊府里有。”
　　天帝不免揶揄道：“朕以为你一直在东海呢。”
　　沈冲天忙改口：“臣才说错了，是东海、西海两处天尊府里都有。西海有冷文骅，东海有冷月影，他的师父就是前任东方天尊，最是方便不过。而且这隐藏证据的地方就在中堂之内。”
　　文惜宝略带为难提醒道：“可惜西方天尊府房舍尽数塌毁，中堂也没能保下。”
　　沈冲天成竹在胸道：“无妨，那里还经过数次大修葺呢，去的不过是些砖石土木，充其量有些金玉器皿，不过身外物，留下的都是有用的。”说完自己忽陷入沉思，“身外物？”
　　一旁青霭见状轻扯沈冲天衣衫，低声提醒：“冲儿，冲儿？陛下等你回话呢。”
　　沈冲天回转神思回答：“北方、西方、东方三座天尊府都是老神所遗，经历万万载，凝聚煌煌不灭正气，最是刚正之处。正所谓孤阳难支，日久必生出一小撮阴晦气，最适合埋葬污淖。”
　　天帝被这话激起好奇，不禁问道：“在何处？”
　　沈冲天转身向无毒：“敢问东方天尊，听闻白蟒老神曾为第一任东方天尊，贵天尊府中堂正中主位座椅可是老神所遗？”
　　无毒自北海之后愈发寡言，再不见从前嬉笑模样，与冷月影、沈冲天等也再不说话，纵使撞面也是一拱手就走。此次见问，他也只是本分据实回答：“是。”
　　沈冲天当即朗声回复天帝：“西方天尊府也是一样。阴晦气就在座椅底下，被臀尻遮蔽之处而起，潜藏于正气罅隙之间，若能得一件浸染阴晦气息的法器，便可引出来。三公子所言虚实，届时一验便知。确凿证据暴露三界间，任他什么反驳辞令也必哑口。”
　　天帝被逗笑：“你这古怪心思，有些意思。但愿你推测是真，否则，协助要犯构陷重臣，这罪名可是难担。至于浸染阴晦气息的法器，定不是我仙家所属。文惜宝，去十方城找从前遗下的五老旧物，想方设法在西方天尊府旧址引导出阴晦气。不拘一天两天，急速回报。”
　　文惜宝得令，不敢反驳，心下却犯了难。且不说战时十方城尽数被毁，少数遗存物件也被搬去天庭封锁，假使偶有一二遗落苍莽之中，仓促间如何寻找；纵使找出法器，结果却难料定，到那时自己夹在中间如何进退。文惜宝目光瞟向沈冲天，见他一副自得模样，猜测他定是早有计谋在胸，想起此前义父叮嘱，正好借着圣旨去十方城躲一躲是非，寻时机再询问义父不迟。

　　孰料，青霭见今日大案与自己其实无关，白白陪了半日时光，听到天帝吩咐，心中忙攒成一计，不失时机起身进言道：“其实还可更为精简些。此事若交给微臣，三个时辰足矣。”
　　天帝问道：“你又有何妙法？”
　　青霭得意道：“前不久被无毒天尊斩杀的巨犬，乃是我以家师丹药、郝隐所藏五老丹药数道炼化，因此认我为主，他身躯不复，一点清灵飘荡至南海寻我，被我收藏。如今只须借西经略神的狼头匕首为器，收纳巨犬清灵，二者都在魔界中历练过，浑身沾惹阴晦气息，最宜合二为一。小小术法信手拈来，再由文将军、西经略神携匕首赴西海，吸引牵扯出阴晦气，想来也不是难事。”
　　天帝当即高唤：“百里诺！”
　　百里诺亦立即高声应道：“臣一身、身外所有皆听从陛下调遣。”
　　青霭心愿达成，为自己抢得一份功劳，暗暗窃喜自不必说。底下惊呆了冷文骅，他这才知最边上那个半日不言语的，竟然是百里诺，心中突跳许久。

　　打发走文惜宝与百里诺两个，青霭归座。
　　此一事暂时落定，天帝又想起冷文骅，继续盘问道：“前面的事，朕勉强算你交代明白，说说这副舆图是怎么回事？”
　　冷文骅小心拣词择语道：“我与暮华曾听大伯、父亲等长辈提及祖父剿杀妖邪的往事，说大妖王便是以什么舆图召唤各处小妖，借此祸乱世界。东海出事后，他们还商议过，必是妖王携图现世，要我与暮华俱小心。当此大事跟前见到，想自己只是去天尊府吃酒，谁想宾客中真出现妖邪，甚至连暮华都遇害，难免慌了神。”
　　沈冲天听这话路数有些不对劲，立时明白自己太过心急导致纰漏，再因着青霭抢功，不意暴露百里诺，令冷文骅戒备心顿起，顿时凝神猛思良计。
　　天帝于此话自然将信将疑。
　　沈冲天赶忙仗着心思比别个机敏，一眼瞥见宗律司主司星君，趁大家尚未开口，立时轻描淡写打趣道：“三公子此话有些道理，只看这副舆图上污秽气息如此浓重，分明不是仙家宝物。连戎天尊日常治家之疏懒懈怠可是闻名遐迩，三界谁不知晓，哪个没见识过。逢此次大宴，必是大开府门，什么假‘世家’真妖邪都能大摇大摆进府，依着三公子的话，也不是头一次，只是这回背负舆图，明着送贺礼，实则送灾祸。灾祸之后，大家忙着收拾残局，无人知晓此妖遁入何方，须得悄没声息慢慢查访。”
　　果真别人都未搭话，只有宗律星君“嘁”一声，嘲讽沈冲天辩词拙劣，开口言道：“世子这是担心冷三公子谎言稚嫩，替他圆谎不成。昨晚醉酒不止他一个，怎么舆图就单在他身边，连亲弟弟都承认冷月影不清白，世子何以认定冷文骅必定比他哥哥清白。再说，西海是什么地方，仙山海岛最多，保藏污垢也最多。慢慢查访，最后不过是连戎背祸，冷氏滑脱，你独占一个便宜罢了。”
　　沈冲天当即急了眼：“星君请慎言。西海乃家父开辟之地，白鹿血脉扎根立业之处，不容轻侮。便是北海，如今虽说有些子弟不中用，然血脉传承不会错。陛下尚未开言，星君不必着急牵三扯四的，纵有便宜也轮不到星君。你是谁，我是谁！”
　　宗律星君一向是个火星脾气，遇事即燃，不顾堂上诸神仙，立时起身，怒斥道：“我乃天庭初定时陛下钦点总司宗律星君，便是令尊前身白鹿老神与白凤老神见我也是恭恭敬敬。你不过来自凡间，身世不明不白，自幼与冷月影结交勾连，牵扯不清不楚，如今在大堂上公然包庇冷氏要犯，是要谋反吗！”
　　天帝一个阻拦不住，沈冲天当即跳起，怒对峙宗律星君：“你把话说明白，谁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宗律星君也不示弱：“三界皆知你囚禁北海时，冷月影对外宣称你死了，实则替你修了好精致一座小宅院，当做自己的外宅，无事就往里面跑，一住就是数日，甚至连他的一份家私都送与你，可是真事？”
　　沈冲天气白了脸：“不过是他冷氏看不上眼，没出撂的几箱金银器，秽污一般抛丢给我，堵天下的嘴，不当吃喝。星君不必直眼妒忌，若是喜欢，我全部送与星君便是。”
　　宗律星君抓住沈冲天话语短处，当即反嗤道：“那就是真了！”
　　沈冲天当即急跳。
　　底下两名臣子言语刀剑拼杀，天帝好容易插上嘴，喝斥道：“都闭嘴！‘小灾星’，这事是你的不对。”
　　沈冲天一腔话被天帝堵住噎回去，见天帝也偏向宗律星君，赌气道：“臣与此事本就无关！”说罢，朝着天帝叩首拜伏，起身扭头走了。
　　天帝气到不知所措，喝道：“反了，真是反了！来人！”
　　天帝一句话，立即召来一队侍卫，底下诸臣突见变故，连带冷文骅，全都呆傻住。天帝寻思一阵，语气略缓些：“朕的话，悄悄跟着白鹿子不须惊动，看他若消停无事便罢，胆敢有一丝不轨行径，朕准许你等先斩后奏。”
　　侍卫们领命而去。
　　折腾半日，天帝自觉疲乏难支，命令提劫司将冷文骅暂时收监，赃物舆图收藏好，自己先回去休息，待沈冲天或是文惜宝，不论哪一方有消息，及时奏报。

　　待到晚间，天帝刚用过晚膳，忽然来报，说提劫星君有要事务必面君。天帝点点头同意下，仍旧在寝殿召见了提劫星君。提劫星君一手托着一个布包裹，一手托着一摞卷册，匆匆忙忙进来，少说几句话，先在天帝面前摊开卷册，指向其中某处，又谨慎打开布包裹，天帝一见里面东西，立时咬牙切齿道：“冷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