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58、第 158 章

　　韬光养晦 第一
　　四海之外各具盛景，各不相同。北海是冰冻成的高山大原，四野茫茫无暇，南海则是一片汪洋。出了南海，四方还是漫漫水，水上浮现沙州、岛屿、山峦、密林，如星散布于大洋之上。南海尽头、大洋入口有一座极大的岛，岛东西长，南北略窄，通体圆润如鸟卵横亘。岛正中突兀一座高山，山形四面方正，陡峭无路，山壁怪石鳞牙，山顶却平坦，是为北堂山。岛与山都不见凡人，只孕育下各色鸟兽，灵花药草也为四海之最，历代镇守南海的仙家都踞守于此。
　　沈冲天甫一离开四方大地，早有当值小仙回去传递消息。眼看接近南海外沿，沈冲天遥望前方云山雾拢中隐隐显现一团身影，那是青霭率十余僚属，二三十小童，一群人矗立伸脖眺望等候。

　　青霭早知天帝大赦，放归沈冲天自由身，许他随意遨游三界，却一直未获知沈冲天心思，骤然得到消息，十分拿捏不准，一时竟不知所措，还是底下一众侍儿劝解起哄，替她梳妆更衣，召集起南海千数仙家、万道依仗，簇拥着迎接出来。见沈冲天下了马，青霭率人恭迎上前，端端正正行礼，道一声：“来了。”
　　沈冲天木然直立，双手交握，喉底“嗯”一声算作回应。
　　青霭顺势又问道：“还走吗？”
　　底下随从仙子立时陪笑应和道：“世子满劫终于归来，正是团圆之日，哪里还有走的道理！世子一路风尘辛苦，应赶紧回家休息。”
　　青霭也察觉这话有几分不妥，淡淡道：“我们回去吧。”转身做相迎姿势，不提防被沈冲天一下抓住手腕，抬头撞上沈冲天灼烈目光，不禁羞赧低头。一众仙家有在前引路的，有在后牵马抱行李的，欢天喜地簇拥一对夫妻回到北堂山上。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大湖前，青霭空着的那只臂轻轻一挥，湖水全部朝岸边退却，露出水面下硕圆山洞。山洞里面十分开阔，不见四壁，正中矗立一座极高大的山形宫殿。宫殿目之所见，从外面围墙甬道到屋舍檐阶全以七色宝石铸就，打磨地光滑铮亮。层叠叠密匝匝的宝石交相辉映现出百千光芒，衬着幽暗的山洞，富丽炫幻怪异一时难以描述。
　　沈冲天回头看，在他们进来后，湖水慢慢上涨重又淹过洞口，却只在洞外波动，一滴流不进来。倒是水中大小鱼虾时不时隐现浮跃，平添几分意趣。
　　终回到府邸，青霭略松口气，扭头询问道：“这是我那府邸，也是今后你我居所，可称你的心意？”
　　沈冲天蹙眉四顾打量，嫌弃道：“像极缈云真仙在冲天火焰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青霭立觉无比尴尬，忙解释道：“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其实我也不喜这宫殿，本欲将它全部沉入海底，还是陛下发话，说这东西若是荒废倒辜负了他们原本的一腔赤血，留着还能警醒诸修道之人，因此得以保存。打造府邸所用七彩宝石全部来自通天台，女儿也替你留存下好多，托我运至这里，特地为你铺设布置一处宅子，只待你归来，可惜房间终有用到时，女儿却看不见了。早知你嫌弃，我该在别处用其他东西另造宅院。”
　　至此，沈冲天才将隔阂略破除，语气也和缓许多：“落魄戴罪之身不敢奢求，有亲人心意足矣。”
　　侍儿推开略显沉重的宝石门扇，沈冲天见房间里面石洞一般，床榻桌椅，各色箱笼、一器一物也全是七彩宝石铸成，坚硬寒冷不输冰山，炫丽耀眼胜似虹霓，覆着山洞阴潮气，湿滑侵肌。他忍住刺骨寒凉手抚家具，感慨道：“我的墨儿竟与这些冷硬东西伴了八百年。”
　　青霭面无欣色，只悄声提醒道：“你还握着我的手呢，快松开吧，让下人看着不像样。”
　　那些侍从见状都忍着笑，识趣避开，房间中只留下沈冲天与青霭夫妻两个。
　　沈冲天仍抓住青霭手腕不放，逼问道：“当日情形，女儿最后一面你可都见了，可有线索？那怕一丝一毫不寻常也好。”
　　青霭满心凄凉道：“当日不入流的龙女私配仙家世界唾弃的‘小灾星’，留给女儿何其尴尬身世，你又一走了之，音讯不通生死不晓，祖父母不闻不问，文惜宝觅到高枝，门洞进出惟有世家大姓，百里诺岂止一个好名声，简直样样不落，女儿眼睛清亮、心中明白却丝毫不由己。你有通天破云的本事与心性，要度女儿亡灵回归，我不管，可你也细细想想，女儿她可真心愿意回来。”

　　沈冲天浑身卸了劲，轻轻松开青霭手腕不查，叹息道：“我终不及你通透。”
　　青霭苦笑自讽道：“我周遭一个亲人不在，唯独你留给我一副婚书玉牒，可不是浑身上下只剩通通透透。”
　　沈冲天抬头，疑惑不解道：“你已是一方天尊，南海龙王假使不能凭女而贵，至少骨肉团聚不该再有阻碍。”
　　青霭凄笑道：“若说团聚也没错，如今他们可不是围拢在你身边，齐聚一室。”
　　沈冲天立时反应过来，朝后惊跳，四下扫视。
　　青霭动情道：“你以为这些都是什么。五老、郝隐当年的追随者，十方城上上下下皇族、百官、黎民，因种种缘故陷入魔界的仙家，最终归处不过一个孤山通天台，终不免一轮回。尸身化丹，余烬成灰，这些‘宝石’就是炼化元丹之后的灰烬所凝，由五老送与幺妹，万万年下来积石成山造就这座宫殿。”
　　沈冲天忽忆起往事：“白雵！何至如此？”
　　青霭满怀悲戚道：“何至如此？！当年大战，四方天尊、海内外洞府世家皆得圣谕，或是亲为，或是派出子弟门人齐齐上阵，仙家世界倾注几乎全部精锐却节节败退，内中缘由你可明白，你那挚友冷月影可对你提起一丝一毫。你当真以为谋略果敢远超所有仙家，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要将这样难得人才囚禁北海，不怕背骂名？”
　　“三位混沌老神携诸多古神历经数场大战，尸骨化山、血化江河、头发化原，造就如今世界模样，之后仙家封功归位，再未见大轮换。那些后起之辈等的头发都白了，终于又得此一大战，大家皆知此去若回必定封功定绩平步青云，因此去的时候个个争先，战的时候个个惜命。”
　　“我师缈云真仙根底不在这里面，志不在此，只不好违逆圣命，遂派出南海水族潦草应付差事。无尘更是不必顾及龙族性命，派他们在先锋冷月影麾下，替诸仙家铺路。一场恶战，父亲捐躯阵前，尚落得全尸而还，其余龙族同冷月影一起被俘，再无音信。感念女儿善意，他们还有归家的一日。”
　　沈冲天亦回忆道：“墨儿从来都是这样善良，单纯可爱。”
　　青霭抬泪眼，质问道：“可还记得我曾叮嘱你的话，你又是如何做的？你信冷月影，可他心中只有他自己，冷氏全族尚且靠后。你信无尘，却忘了你的案底，他两名徒儿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你信魔界忌惮，焉知他未曾与无尘联手，害你不成便转而向你的女儿。你杀再多平民，只会更加被仙界唾弃，也换不回女儿性命。这一回，你可悔改吧。”

　　自此后，沈冲天便在北堂山安顿下来。青霭每日早出晚归，归则召集一众僚属商讨筹划、料理政务。沈冲天实在嫌弃这些没完没了的琐碎公事，也是刚归家，看着仙侍来往接连不断诸般不适应，日日独自躲进房间，因此夫妻两个虽在一处，竟极难见面。终于数月后，青霭难得一日早早归家，三言两语打发走僚属，进去后宅寻找沈冲天。
　　卧房内的侍从笑回道：“每日这个时候，世子必定不在府里，天尊稍安勿躁，待晚饭时世子自会出现。”
　　青霭纳罕问道：“我竟不知北堂山有如此好景致值得日日观赏，还是他去了哪里？”一众侍从皆抿嘴笑着朝上指指，青霭顿时明了，留下众仙，独自出洞府，驾云直上山顶。
　　日已转西，天色渐暗，烈焰马羽翅曳地，魅影长身，在山顶随意逛荡吃草，无人约束。它的主人独坐山崖绝壁上，双腿凌空搭悬，双手扶崖，抬头眺望远方，目光呆滞久不回转。再见沈冲天时，他已换上一身南海炎蚕丝织就的银白色衣裳，素身墨灰长袍，腰间挂着一只小小素白香囊，香囊底下坠着的四股雪蓝流苏散落搭在腿上，仍旧是青玉腰带、黑青玉笄，衬得面庞更为弱白少血色，神色倒是爽利许多。青霭悄坐丈夫身边，一手轻搭对方手背，柔声细语笑问道：“如今为何总喜欢这样素净的打扮？”
　　沈冲天头也不回，随口应着：“许是年岁大了。”
　　青霭不甘心又问：“什么景致如此好看，竟至目不转睛？”
　　沈冲天信口答道：“落日。”
　　青霭平静拆慌：“那是北面。”
　　沈冲天只不搭言。
　　青霭无趣道：“说来也是，你在凡间数十载，却在北海前后渡过千年，怎能不怀念。自你回来，我在天庭见冷月影数次，他倒一次都未问过你。”
　　沈冲天无所谓道：“我在南海是归家，在北海才是流放。他为何要问，不是自讨没趣。”
　　青霭不失时机提点道：“就是这个道理，亲人再疏远也是亲人，外人不能比。自你回来，岑吕夫人几次来信询问，我都替你挡下，只说你吃苦太多，根底大不如前，须静养。如今若无事，你也四处走一走，免得愈加生疏。”
　　沈冲天这才回头，无奈道：“我岂不知这些人情世故，只是诸事萦绕似万焰灼心，刚刚减灭一二火势，甫一见面又要被提起，不啻架薪拨火，实在难受。若能有一个不谈往事、不谈时事，不谈家事、不谈政事的，我倒愿意日日拜访。”
　　青霭打趣道：“身处其中焉能不沾，若有这样的，我也愿时时拜访。”说着见沈冲天眉间略舒展，问道，“可是想起哪一个？”
　　“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