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57、第 157 章

　　圜回天地 第五
　　沈冲天伏在冷月影幻化的白凤凰背上，随他穿越无尽昏暗，不知飞了多远，忽听下面汤汤水声，正在犹豫不定间，不防备白凤凰居然直直俯冲向下，吓得他立刻揪紧凤凰背后羽毛，一声“阿凤”未唤完，就被一个猛力甩出去，径直抛入水中。
　　沈冲天自出生也未见过几次大江河，从来不通水性，连呛好几口水，拼尽一身劲好容易送头到水面上，被水迷蒙的双眼只见白凤凰模糊模样，看它一双利爪毫不犹豫朝着自己奋力一按，心中惊恐未出便呛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周围深水不见，身下已是踏实土地，浑身不见一丝水渍，鼻息肺道中也舒爽，沈冲天忆起前事，被一口怒气顶着“嗖”一下站起来。茫茫水只剩天边明晄一线，四周不知何地，只觉天色昏暗如土地，土地光秃不见一毛似天顶，冷月影已恢复人形，在几步远处安静休息。
　　沈冲天赶到近前，欲责问，却见他前襟斑驳一片的玄天色梅花痕，细看竟是血渍，再看胸膛呼吸急乱，顿时心痛问道：“可是那个单奴伤了你？”
　　冷月影不慌不忙起身，笑安慰道：“不妨事。这是早年学艺不精时，被妖邪所伤，用你的话便是‘落下个病根’，也算是我的薄弱处。倒是你个傻子，果真不知轻重，告诉你别松手，落水时仍攥着两手满把羽毛不松。白凤身躯珍贵，一汗一津皆是宝，羽毛更是不惧天灾地劫，万不可浪费。那些羽毛我已收藏好，待回去北海，将羽丝搭上北海寒丝，给你织个香袋，贴身装些要紧之物，比你那嫁妆匣子强百倍。”
　　沈冲天心中愧疚，仍旧嘴硬道：“知我不识水性，偏把我往水里扔。”
　　冷月影嫌弃上下打量道：“谁让你在那里淹遁十数年，害我挨骂也就算了，居然沾惹的里外一身臭味回来，涮了几遍都去不掉。”
　　沈冲天立时呆住，半晌喃喃道：“你我一别不过十数日，怎么就十数年了！”望着冷月影诚恳目光，越想自己越懊恼，“我竟都错过了。”

　　听完沈冲天讲述其中事，冷月影咋舌道：“不怪如此。你是个细致的，行动心思均没错，却先入为主信他每日不过四五时辰，每五日有一市，照此计算，不查岁月流转。照你的话来看，那驿店古怪，外面更古怪。幸好你的心性坚定，没依从他们的话，去看什么山川，而是守住驿店不动，那些陷落的仙家将士还不知如何浑噩，在里面怎么兜转圈子呢，果真可怕。如今你平安出来，一切从头再来，不算迟。”
　　沈冲天抬眼追问：“我的女儿也能等我从头再来？”
　　冷月影躲闪开对方灼灼目光，叹息道：“唯独这个不行。大约一年后，天庭终于寻到文惜宝，见他那副落魄狼狈不忍视，仍搂定诏书锦盒不松手，其余军士皆遇难，尸骨魂魄不见。可惜他心中记忆被术法磨灭，谁也不知当日到底出了何事。陛下惜才留下文惜宝，令他做了南天门小小看门吏。天庭与你那老相好早泄了气，再不抱希冀。”
　　沈冲天一腔心气散尽，喋喋不休道：“元夭的话没错，我的墨儿果真回不来了。”
　　冷月影赶紧制止，生怕他过悲伤身，呵斥道：“元夭死时我父亲还未到启蒙之岁，我二叔都无缘，莫说你我，上哪里听他说话去，不过是那老不死的幻术梦影，千万不能当真。”

　　见沈冲天骤增颓废之气，冷月影也懊悔将实情吐露太快，忙顺着沈冲天所言转换话题，极力扭转他心思，婉婉讲述道：“你有所不知。上古大战时，元夭老神以自身蜕皮蒙得大鼓一面，敲动可震慑天地，妖邪闻之骨髓俱散。大鼓得老神蜕皮残存丝毫精气，受天地精华日久幻化成形便是那老不死。当初元夭老神擅观心境，擅造心境，他便偷学得一二皮毛机巧也造出一个幻境，号‘圜回境’，专陷仙家。”
　　“言及此，想必你也明白了，‘圜回境’便是那面大鼓，老不死就是精气幻化的人形，专门守在里面。他身边小妖应该是两个才对，一唤‘单奴’，一唤‘双奴’，乃是一对鼓槌，不见的那个不知埋伏在何处，幸好早早出来。唯独那些陷落的仙家最是可怜，都失了本来面目，忘却本源，再出不来。你若心智不坚，早晚也是那个丑样子。”
　　“这次若非亲来寻你，我还琢磨不明白，为何独独通天台出事。如今一切谜题解开。通天台本是魔界之根，阴晦气聚集之处，偏偏又赶上诏书未达，她自身修为尚且不足，天机、时候都不对，导致那里气机混乱，仙界门户大开，被老不死抓住契机，从沈大姑娘开始，蚕食仙界，步步为营。你我如今一为至仇，一为天地永宁，当早做打算。”
　　沈冲天顺着冷月影的话朝下一想，疑惑道：“这么说，天帝才是罪魁祸首？”
　　冷月影撇嘴，立即制止道：“不得胡说。陛下此举徒增恐慌，于天庭何益，于三界又何益，断不可为。只是沈大姑娘劫数难逃，命运可叹。”
　　沈冲天木然道：“一句‘劫数难逃’，解释何其苍白。”
　　冷月影道：“我言尽于此，什么话还是留待陛下亲解释吧。你我先在这里凑合着休整几日，我带你回天庭，到时一切再做定夺。”
　　沈冲天提防道：“这里若不是北海，东海太远，你又不喜南海，该是就近的西海，怎么听你语气，几处皆不是？”
　　冷月影笑道：“‘圜回境’在三界外，来去不是一条路。此乃仙界边缘，远处那条淹了你的大河是界，凡人、邪魔进不来，仙家不屑来，连金甲神都巡游不到之处，最是安全。”
　　沈冲天犹不放心：“不是说金甲神巡游遍查三界，还有他们走不到的？”
　　冷月影和善笑道：“我说他们走不到便走不到，这几日若有人打扰你，算在我身上。”

　　数日后，沈冲天终于涤净肠胃，退去一身臭气，二人也脱却狼狈，终于回到仙家世界。又见南天门，却未碰上看门的文惜宝，冷月影见沈冲天有些不好意思，遂主动派手下询问，这才得知他正好换班休息。冷月影好意道：“不是什么难事，若是想见，我派人唤他出来。”
　　沈冲天婉拒道：“分开岁月太久，经历事情又太多，见面也不知该说什么，想是时机不到，不见也罢。”言闭，滞留原地不动，仰望天门道，“是你亲口告诉，允过也是老神的一部分，左右不离仙家，为何一再出语恶毒，频频诅咒，非是你平日所为。”
　　冷月影亦直勾勾盯着天门，冰冷回应：“语出必有因。”
　　沈冲天略侧头争辩道：“你不说，我岂知御前应答深浅。”
　　冷月影仍旧梗着脖子，生硬道：“陛下信你，不论深浅尽可答之。”
　　沈冲天一腔话正要出口，他俩身后骤起一声犹豫却不失深情呼唤：“冲弟”，立时激起沈冲天一腔心绪，忘却眼前事。沈冲天与冷月影同时回头，只见无毒一身朝服翩翩而至，他忙俯身施礼。
　　冷月影端正见礼，冰冷怼道：“这是什么地方，呼朋唤友称兄道弟的，不论里外，若是听去，不免又是个少礼却多心之处。”
　　沈冲天到口边欲呼的“毒哥哥”被生生噎回去，只好恭敬深揖道：“东方天尊在上，小子失礼了。”
　　无毒匆忙上前与冷月影回礼，顾不上说话，急急扶沈冲天起身，不住打量道：“果然不一样了。侄女劫难，恕我无能为力。”
　　沈冲天凄然道：“小小事故不敢劳烦天尊。陛下当日原答应八百年后脱离苦境，也没明指就是小女，只是做父母的徒劳心力罢了。”一句话令三人一时都沉默。
　　半晌，无毒方强笑道：“今日青姨避嫌不来，连戎一向手脚迟慢，咱们进去垂德殿等着，别在这里晾大太阳。”说着，依旧日习惯，不顾朝服约束，一臂横伸揽过沈冲天肩膀，拥着他朝里就走，另一手朝上指道，“我跟你说，你瞧这里清灰砖墙凹凸不平，深厚青苔、米粒小花，嫩芽枯枝、细兽小鸟，远不如别处气派，其实正是年岁庄严之象。这宗正门乃是诸老神、古神世家执掌、四方天尊入朝议事处。你是唯一嫡传白鹿子，最有资格经此门入天庭；咱们这位冷大天尊但凡小几岁，未能坐上天尊或族长之位，都到不了此门下。”
　　无毒与沈冲天两人一个讲的，一个听的，并排进了宗正门，只剩冷月影在后面气得无可奈何，看看两旁侍卫，只得沉淀一口气，端正身形随他俩身后进去。

　　冷月影心头火自无端处而起，攒出一股怒气顶在胸膛与喉咙间，随他朝堂上思索应对，直到离开天庭回去北海，仍旧难消。此刻他已在北海，并未归家，而是跟着沈冲天回到冰山中的宅院，看沈冲天向沁风像虔诚供香，跪拜不休。半日过去，眼看着沈冲天身躯渐酸软摇晃，冷月影终于忍不住道：“还有完没完！”
　　沈冲天这才停下，半瘫在蒲团上，垂头丧气道：“不必管我。”
　　冷月影阴阳怪气道：“白鹿子要搬去南海夫妻团圆，须是再看不上我北海的东西，我要在此看牢家当。”
　　沈冲天生硬回怼道：“陛下亲口许诺我可自由出入三界，不必冷天尊关怀。”
　　冷月影被怒气一顶而起，声高掀房：“你果然不识好歹！要走快走，我北海素不留外客，要不是碍于陛下圣旨，谁会留你。”
　　沈冲天怒而起，转身摔门就走。

　　不足一刻功夫，小观堂的门朝外“吱呀”一声拉开，沈冲天又蔫蔫进来。
　　冷月影仍旧在原地站着，一步未动，看也不看外面，赌气道：“回来做什么！”声虽高，势已低，竟带出几分委屈。
　　沈冲天不好意思道：“答应我的香囊还没兑现，陛下也没限定时日，再等几天无妨。”话未尽，惊觉一股凉风从身侧穿过，将房门又一次砰地关上，低声又提醒道，“还有后门没关呢。”
　　冷月影听出话中别意，终于从沉颓中破除出来，盯着沈冲天但笑不语，看得对方脖颈全红，赶紧不失时机调侃道：“修为也没有，袍子也不穿，就这么单薄利落的跑出去，你若真打定主意宁冻死绝不出北海，只别害我。”
　　沈冲天心绪平复，只道：“岂是我说了算，心想就能事成的。我也曾想一死百了，给周遭亲近人也留一个安宁，却被老神从北海眼边缘拉回来，说我命尚不该绝。我曾以为自己终能回冰山的家中，终能安稳活下来，却是老神带我到山涧壁龛上，扔我在那里就走了。我独自在山涧中不死不活地捱下百年，老神又说这副身躯、这份心性不可多得，务必珍惜，在我身后的壁龛之中造下小房舍，替我给师父修建小小观堂，送我少许衣食。”
　　冷月影点头道：“我的猜测没错，果真是祖父。冲儿你猜，祖父此番安排，是否因着我们于暗处有些关联？”
　　沈冲天反问道：“你我关联还少？”
　　冷月影心境沉淀下来，抬头仰视金像，和缓道：“说不好。我心中很乱，如今我就像这金像，坐得高高，心里空空。冲儿，祖父曾说他最喜欢那个一边背着家训一边犯戒，时常跪祠堂的暮华，可那样的冷暮华，是因着结识一个你，唯你才懂我，才可助我。你想做的事，你那些亲近人绝做不来，帮不到你，唯有我，唯你我今日地位，才有便利。我想你跟我，如当年你劝导的一般，我们一起做些出格‘大’事！”
　　沈冲天当即明白冷月影心中所想，亦凝视沁风金像脸庞：“纵使不去想其中千折百回，可知结局？”
　　冷月影忽笑起来：“明知故为，方是‘小灾星’行径。”
　　沈冲天只是弯了眼睛，并未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