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36、第 136 章

　　水涸烟消 第七
　　冷月影得到师命，并未急着去沈冲天的帐子，而是先去了战俘营。

　　郝隐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笼四围上下均贴上符篆，外面百步之内设下法阵，三百精兵分作六班，日夜不舍地死死盯视看守。冷月影倒背双手，信步走到牢笼外，手指轻敲一敲围栅，冲着里面舌尖抵住上颚弹响一声，似逗弄小兽一般。郝隐早察觉他靠近，只是懒得回头。
　　冷月影不由得蔑笑道：“拿人的东西，该归还吧，腰上那条龙筋鞭撤下来，给我。”
　　郝隐喉间勉强挤出一丝声音，疑惑不信道：“你来就是为这？”
　　冷月影不屑多解释：“天庭自有法度，你只静待便是。”
　　郝隐拆穿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可惜，在君仙界，你奈何不得我；在这里，你依旧没奈何。无尘谨小慎微，不会一直纵容你。君仙界还有遍行气息、百万黎民，外面还有老仙姑，那可是你们的南方之主，这些都靠谁来维系。”
　　冷月影淡淡道：“不劳记挂，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派出沈冲天的义子，接连拔除你们两处营防，两箭活捉你的文惜宝将军。你害死他姐姐，重伤他义父，若他还能留下一个囫囵完好的魔界，也不是号称身影便是忘川岸的‘接引将军’了。提前告你知晓，也是一把年纪，免得听到噩耗心气上不来，一口憋死。”
　　郝隐终沉默无言，缓缓小心挪动身体，摘下腰间的鞭子，手在栅栏之内递出鞭子。冷月影毫不客气劈手拿下，转身就走。

　　半日之后，冷月影才回到大帐。无尘天尊问：“为何去了这么久？”
　　冷月影恭敬回答：“去看了一眼郝隐，要回沈冲天的龙筋鞭。”
　　无尘天尊盯着徒弟的手频频点头，为他的细致心思赞许不止道：“这东西，修为高的不看重，修为低的不会用。须知小物也有大妙，你一向做得很好。”他接过玉瓶，细细端详，笑言道，“这个青霭，区区一介龙女，修为不算高，见识未必广博，眼力倒好，能偷出来这东西，也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
　　冷月影只淡定陪笑。
　　无尘天尊把玉瓶平稳放在地上，拔开塞子，口中念诀，手持金蝉剑划上沈冲天紧闭的眼眸，剑锋过处不见血痕。
　　冷月影惊诧：“仅此而已？”
　　无尘天尊头也不回，轻声叱道：“不行再挖不迟。”他紧接着拿过冷月影手中的龙筋鞭，一手持柄，鞭稍轻垂到沈冲天面上，似太公钓鱼一般，静立不动，只口中念念不断。
　　很快，不知潜藏在何处的黑气缓缓从沈冲天身躯各处冒了出来，环绕沈冲天周身不散，时浮时潜，在沈冲天身上头面来回穿梭，越聚越浓，却全都悄悄流向眼睛，盘踞于鞭稍。无尘天尊抬臂挥手抡鞭，黑气准确无误被投入玉瓶。冷月影惊喜万分，立时就要塞上瓶口。
　　无尘天尊急忙制止：“慌什么，大鱼还未咬钩呢。你现在凝神专注心下，聚力于掌心，在沈冲天的右腹肝胆之处轻按深压，透力向里，激发他泪珠之中的混沌元气，逼出五老。”他看着徒弟一通施展，自己则维持方才钓鱼的姿势。龙筋鞭在他手中忽然活动起来，数道纠缠编织在一起的龙筋分散下垂，汇聚一滴精津在末端，拉出蛛丝一般的长线探入伤口。不多时，长线回缩，带出一串五颗白水珠。无尘天尊仍旧一挥鞭，水珠滴落玉瓶中，攒聚起里面的黑气，很快黑气消散，显现出五个人形。
　　至此，无尘天尊才松一口气收功，唤徒弟道：“暮华过来，见见五位前辈。”
　　五老立于瓶底，都是拇指高的小人，不再是黑漆漆非实若虚的模样，四男一女清朗傲然，缥缈如鹤，气度不输阴厉老神，立时将无尘比了下去。
　　冷月影过来，朝着瓶子里面态度恭敬施礼：“前辈。”
　　五老笑道：“无尘，多亏有你，我等终于恢复本来面目。那次大战之后，我五兄妹重伤强撑设立下结界，自知此身无法久留于世，不得已存心念于虚影中，隐身山洞深处，靠隐犬儿照应维系直到今日。想当年，白凤阴厉、白鹿衍辉、白蟒元夭皆为手下败将，漫天诸仙更是不足一道，如今却败于一个后生晚辈误打误撞之举，实在滑稽之至。想来也是我等使命终了，劫数早到，终不免烟消云散。这纷乱世界，就留给那些后生吧。无尘，念在你还我等本来面目，临终之际送你一言，若你还记得上一役之后诸位古神的结局，那便是你终了归处。”
　　冷月影还未及细思这番话，就眼睁睁看着五老身形越来越虚，化为五道细烟在瓶中打着旋归入瓶璧，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惊问道：“师父，这瓶子不是能凝精聚气还原本相吗，怎么还散了？”
　　无尘转过身来，叹息道：“你只知这瓶子不需一滴水露，鲜花四时常开不败，却从不问问精气从何而来。似这般虚影入瓶，聚精还魂只是一霎，最终不免落得精气散入瓶身，化作白玉一道痕。”
　　冷月影心有余悸道；“还会出来吗？”
　　无尘天尊冷眼观望徒弟，反问道：“为师要你攒聚起你上一口呼出的气息，你可能做得到？这玉瓶本就是赃物，仔细藏好，勿使露出一丝痕迹。”
　　冷月影当即点头应下，旁边忽起一声□□，他赶紧一手将瓶子藏在身后，略侧身半蹲在榻前，轻声唤道：“冲儿。”
　　沈冲天慢慢睁开眼，见到冷月影，放松一口气，叹道：“终是你，成了？”
　　冷月影安慰道：“成了。魔军溃败，阵前活捉郝隐，大战告捷，这一切多亏有你。”
　　沈冲天只觉得双目疼痛，视物模糊，顾不得多思，立时要起身：“我要见主帅。只活捉郝隐可不成，魔界大乱正是铲除的好时机。”
　　无尘天尊在后面乐呵呵道：“老叟都听见了。”
　　冷月影见沈冲天眼珠轮转，不待他疑问，赶紧解释道：“师父从郝隐手中救出你，又施法化解你身上的阴毒，否则你怎会这么快就清醒。”
　　“五老呢？”
　　冷月影故作惊讶：“我们也都未曾见。那些魔界降俘都传遍，俱说你以浑身至阳之气催动金蝉剑烤化五老虚影，难道传闻有误？”
　　沈冲天惊诧万分：“竟是我？！”他看冷月影郑重地点点头，又抬头看向无尘天尊，也得到了同样的回应，将信将疑地回想面对五老和郝隐的点点滴滴，却总觉恍恍惚惚，怎么也想不明白。
　　冷月影忙打断，轻声安抚道：“才文惜宝和百里诺都在，大家见你昏睡不醒，着急的不得了。师父看他俩心气渐起，实在按捺不住，索性派遣他俩前往魔界彻底清缴魔军，明日就出发，可不是与你不谋而合。要不要唤他俩来见你？”
　　沈冲天心绪终安定一些，以掌心抚着眼睛，口中只道：“罢了，见到我无事，两人心中一喜，未出师心气先泄一半，不利战事。主帅，沈冲天不才，愿出一份力。”
　　无尘天尊满意点头，笑道：“不急，你休息一晚恢复气力再说。”说着手中一扬，“这软鞭完好无损，今日物归原主。”
　　沈冲天瞥见冷月影手中玉瓶，干笑不语。

　　翌日，冷月影陪同师父在校场送文惜宝和百里诺率军队离开，又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绊住脚，半日后才返回营帐。他甫一挑起帐帘，还未进去帐子，先瞥见沈冲天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躲闪众人，溜边朝大营外疾走。冷月影当机立决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尾随一阵。待出了大营，冷月影紧上前几步，忽然双臂一伸，就地现出原形，振翅飞到沈冲天头前，一伸爪抓住沈冲天，离地腾至半空。
　　沈冲天骤然受惊，抬头看是一只雪白的大鸟，低头俯视越来越远的土地，一时也无计可施。冷月影带着他穿入云端避开众仙家，掠过战场。在平原尽头，丘陵群山罗列叠加，层层相抱，二者相交转换之处，无数落叶围成一座方圆十里有余、枯黄泛黑的湖。大柳树在旱湖中央横架，根系尽出泥土，枝桠全部摊在地上。
　　冷月影将沈冲天轻稳放到大柳树树身之上，自己恢复人形并排在他身边，埋怨道：“就知道你不放心，终于亲眼见到，可死心了？”
　　沈冲天仍旧担心道：“它只是倒了，还没死绝，若遇春风化雨，岂不是重生再来过。”
　　冷月影宽慰道：“五老已灭，结界消失，郝隐被活捉，魔界遍行阴气也混乱不堪，区区一棵树能掀多大风浪。”
　　沈冲天诘问：“五老已死？你亲见，还是无尘天尊亲见？”
　　冷月影当即果决道：“没有。”
　　沈冲天当真，吐出心中焦虑：“那就是了。军中皆传是我所为，可我也未亲见，兴许又是五老的障眼法。一旦时机成熟，五老死灰复燃，运行阴气，救活大柳树，重设结界，咱们的辛苦岂不白白浪费！退一步，就算不是五老，万一郝隐只是假意被俘，来个里应外合呢？再退一步，结界之中你我只知有五老和郝隐，万一还有高人深藏未露呢？”
　　冷月影不误担忧地望着沈冲天的脸：“你被郝隐吓出毛病了吧？”
　　沈冲天抬眼只眺向远方：“阿凤，我一直在思索大家的话。一眼无际的大平原上突兀植下一株柳树，历尽沧桑劫数不倒，纵使五老亲手栽培也活得太过结实，偏偏周围毫无功法护持。如今结界一散，它立时也倒了，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冷月影沉默不语。
　　沈冲天继续道：“五老能留影去形，意味着他们从前有实实在在的身躯，活着是身躯，死了就是尸首。魔界开山的五具尸首，万不会遭肆意处置，随便丢弃掩埋，为何传说中一字不提，五具尸身究竟去了何处？我昨夜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墨儿的悲惨下场，茅塞顿开。我与百里诺在五帝城所见五老精光毕露的金身像、孤山通天台皆是五人尸身归处。”他扭头瞟向冷月影，“还有大柳树，兴许还不止这几处。”
　　冷月影道：“你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沈冲天道：“我是担心有人借尸还魂。”
　　冷月影长出一口气：“这可远非战事胜负了。此事一旦开篇，后面震动必将惊天。”
　　沈冲天直面冷月影：“斩草留根，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冷月影蹙眉道：“别看我，我可不跟着你胡来。”
　　沈冲天转身不屑道：“也不是第一次了。毁了大柳树，彻底了断结界根基；托信给无毒，令他与青霭在紫微城举兵，接应宝儿和百里诺，大家里应外合，此事再无不成！我数到五，你给我准信。一，二，三……”
　　冷月影边听，心中边快速轮转思索，故作嫌弃道：“下次想做坏事就去做，别在我眼前来回转，生怕我看不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