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35、第 135 章

　　水涸烟消 第六
　　冷月影顾不上别的，先祭出金蟒索捆了尚在巨兽口中的郝隐，就势在绳索上贴上符篆，任凭郝隐使尽万年修为，千年气力，也再难挣脱。那一边，早有人马趁魔界主帅被擒，军心涣散，最终夺下大纛，唯一可惜，甫一交战两方局势就乱起来，眼前人影流动变更不息，唯独再不见幡杆和沈冲天的影子。
　　百里诺仍站在巨兽肩上，指挥着巨兽慢慢松口，交出郝隐，交与众将士收押。他则俯视底下四野狼藉，零落肢体纵横叠加，尘土愁雾弥漫笼罩，心中忽升起难言凄凉。
　　文惜宝赶到巨兽身边，顾不上与百里诺寒暄，径直拦到郝隐面前，厉声质问：“我义父呢？”
　　郝隐四肢蜷曲折叠，与身躯捆绑一起，之露脑袋在外面，被那些仙家兵士团团围拢逗弄戏耍，听见文惜宝的话，如听不见。护卫他的魔界将士则都被巨兽咬做两截，一个活口没留下。
　　冷月影则喃喃自我安慰着：“这个傻子还是凡人躯体，活未必见人，死必见尸，没踪迹兴许是好事。”
　　百里诺哀伤道：“可是你们说的什么‘魂飞魄散’？”
　　冷月影牙缝中挤出一气：“闭嘴！”
　　正在这时，无尘天尊身边的一名传令官急匆匆赶到：“秘神、文将军、百里校尉，这边的境况主帅已悉数得知，大加赞赏三位活捉魔军主帅之举，尤其是对文将军、百里校尉更是赞不绝口。此刻主帅命三位不得在战场耽搁，速速押解郝隐回大营，主帅有要事相告。”

　　三人脚不沾地地急匆匆赶回大帐，无尘天尊见他三个气息不接的样子，乐呵呵道：“回来了，回来就好！三位将军劳苦功高，只是打扫战场时丢下什么，被老叟捡个便宜。”说着扭头向一侧示意。三人随着无尘天尊的目光看过去，大帐一侧临时支起一张小榻，一个人背朝外，浑身蜷曲地躺在那里。那身熟悉的衣袍，那副身材，正是沈冲天。
　　冷月影、百里诺、文惜宝顿时又惊又喜，均一口气拱上喉咙。百里诺和文惜宝一个唤着“冲天兄弟”，一个唤着“义父”，忙不迭奔过去。冷月影刚探出半个身子，犹豫一下停下动作，转身面向天尊，恭敬中略带颤抖道：“还是师父料事如神，手法高妙，我等小辈后生皆不如。”
　　无尘天尊笑望着徒弟：“这个郝隐，真是，他的许多手法都是我教授的，如今却用来对付我，吓唬我的徒儿。”
　　冷月影思忖道：“徒儿斗胆，师父与郝隐真是旧相识？”
　　无尘天尊讥笑道：“岂止是旧相识，岂止是我俩，众多老神古神勠力同心定天下，离心离德争天下，终至恩义两绝，不相闻问。知你也放心不下，不必有一句没一句的，去看看吧。”
　　冷月影早注意到文惜宝和百里诺两个守着沈冲天却无所适从的样子，只是不敢违逆师父，终于听到嘱咐，两步跨过半个大帐，来到沈冲天的卧榻旁边。见到沈冲天的模样，他又急扭头寻找师父，迫切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无尘天尊也来到沈冲天身边，凝视沈冲天半天叹一口气；“刚回来时，他还能睁开眼，说上几句话。我才得知，你所说的黄白光，确是沈冲天所为。他趁着结界打开缺口的空隙，暗暗运气，以至阳之躯催动起金蝉剑，心底原指望以至阳对付至阴，将五老连同郝隐烤到灰灭烟散。办法确实没错，却忽略自己那百年修为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作数，那六个的至阴之气反倒成了无底空洞，将这孩子浑身真气消耗殆尽。”
　　“后面发生的事更是出乎意料，沈冲天真气消耗无存，身躯空虚竟像个葫芦，把郝隐周身黑气，连同五老全部吸纳进身体。这还不算，羽林城与城外不知多远的气息都受了召唤，拼了命往他身体里钻。最后竟还多亏这个郝隐，他见自己的主人已经绝灭不见，若再继续下去，君仙界也将荡然不存，急忙用内力截住气息，既保下了君仙界，也保下了沈冲天的命。”

　　文惜宝未进过君仙界，不知里面情形，只听得云里一句雾里一句，不知所以。
　　百里诺半懵半懂问道：“他如今这个样子，又该送去哪个海救治？”
　　无尘天尊忽板起面孔：“文惜宝、百里诺听令。尔等活捉魔军主将有功，将来行赏敕封自然少不了这一笔，然此一役彻底结束之前，莫要依功懈怠。眼下还有两件事需要尔等效力，可二选其一。第一个，打扫战场，看押战俘。第二个，已得到军报，有许多魔军尚隐藏在魔界之中，须继续挥师西南，扫清余孽。”
　　文惜宝与百里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道：“小校虽不才，却不愿安居大营，拣些轻松便宜的事做，愿选第二个。”
　　无尘天尊满意地点点头，百里诺和文惜宝赶紧接令，施礼离开。
　　出来帐子，百里诺拉住文惜宝：“你说主帅为何要故意支开咱们，冲天兄弟可会有危险？”
　　文惜宝直爽道：“他跟义父又没仇没怨的，再说主帅一向脾气挺好，总笑呵呵的，办事也很公允，赏罚都分明。义父这次进魔界，立这样大功劳，怎么遭主帅为难。”
　　百里诺仍不放心道：“冲天兄弟曾叮嘱过，那些神仙中间有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日常只管做分内之事，其余的别问别管。可我总觉得他也在说自己，他身上好些事也是奇奇怪怪，说不明白的。”
　　文惜宝笑道：“放心吧，那不是还有冷氏大世子，他俩平素就挺要好，义父还救过他的命，他定不会不管。说起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姐姐怎么没出来？那个巨兽不会就是闯界将军吧，怎么变成那般又大、又丑、凶神恶煞的模样？”
　　百里诺避重就轻道：“大家都滞留在君仙界，还有无毒公子、沈姑娘的母亲、并一众仙界的人，这次趁着战事，君仙界溃败心慌，咱们赶紧整顿人马过去，把大家都接出来。”
　　文惜宝满心被出征魔界的事萦绕，未及深思，被百里诺搪塞过去。两人分道组织手下兵力，约定出发之期。

　　帐子里，无尘天尊与冷月影师徒还立在沈冲天的榻旁未挪动一步。
　　无尘天尊叹息道：“那五老，我不知你们如今眼中是何等光景，只看郝隐，也能猜到其风采远不及当年万一，其实当年最是心高气傲。也难怪，他们每一个凭本事都不弱于你的祖父，要不是当年重伤，焉会由着这些无名后生随意进出结界。谁料到，谁料到，万万年之后，被一个百余年修为的后生肆意欺侮，先是在藏身的山洞里放狼烟熏烤，又被至阳气的残余吸纳进去。”
　　冷月影忐忑不安道：“那五老可还能存活？”
　　无尘扭头望了徒弟一眼，笑道：“你是想问这孩子可还能存活吧。听闻卿儿在世时嫌弃这孩子是个灾星命，对他修行从不过问，生怕他学来本事，更加难以降服，逼得这孩子自寻出路，好容易寻来个老师还早早死了，因此学了个半知不解，知阴阳相悖，想着以一身至阳销抗至阴，却不知阴阳相合，吸纳阴气与自身融为一气。五老在这孩子体内，被他至阳之躯炼化灼烧，若换做与五老修为相当者，五老绝难存活。可是这孩子的身躯薄弱，修为低浅，真气亏耗，谁生谁死实在难料。”
　　冷月影为难道：“徒儿愚笨，还是没能琢磨明白里头的缘故。”
　　无尘天尊继续向徒儿教授解释道：“当初你将何真的双眼挖下来按在此子身上，只想着一个便利，借此打击南海气焰。你本来做得毫无破绽，却忽视了何真所学与缈云道人、与五老如出一辙，经络气息运行一致。那双眼睛它是活的，也是认主的，认得魔界的至阴之气，不然你以为五老与魔界那些阴气是从何处进去的。”
　　冷月影闻言凉气倒吸，只在师父面前不敢十分显露。

　　无尘天尊猛然抓起沈冲天左手向上一翻，质问徒弟：“你是他的至交好友，不会没见过这东西吧。”
　　冷月影规规矩矩回答：“见过，想来是个胎记，他未提，我也未太着意。”
　　无尘天尊怀疑地望着徒弟道：“这话若是由这个躺着的、只有三百岁、尚在仙家世界之外的人说出来，为师或许相信。”
　　冷月影“嗵”一声跪在地上：“师父明鉴。”
　　无尘天尊打定主意道：“如今沈冲天身上的至阴之气和五老身形皆是有进口，无出口。要保住沈冲天的命，惟有硬造一个出口，仍旧是这双眼睛。在这之后，他还能不能看到东西，能不能活下来，皆不好说，纵使能看到，纵使活下来，也未必活得久长。在阵前，郝隐将沈冲天的白鹿出身嚷得仙家尽知，陛下早晚也会知。一个白鹿的后人，身上居然背着萧氏秘法，若将这个难题交给陛下破解，你我师徒，连同收留他住宿养伤半年的冷氏一族，至轻也要问个知情不报的窝藏之罪，与其玉石俱焚，倒不如让这孩子与五老同归于尽，尚能落一个英名。你说呢？”
　　冷月影惊惶道：“沈冲天虽折了一个女儿，家人尚在军营。师父为何总是问我？”
　　无尘天尊凝视徒弟，意味深长道：“不是你，他这个人、他的寿数早终结于满月之日，再不会有。为师说的可对？这条命是你与他的，取与舍自然也在你。”
　　冷月影当即决断道：“师父心思通透，徒儿不敢隐瞒。师父请细想，此一役除了在阵前出力的诸位仙家将领，必将崭露头角的还有尚在魔界中那几位。如今缈云真仙违背天律现身，不是正中陛下心思，且再无魔界五老背后搅事，南海早晚易主。徒弟愚钝，只觉得师父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管事，反正已经救下沈冲天，将来不论是陛下还是谁，一旦过问，师父与徒儿皆是有功无过的。”
　　无尘天尊恍然大悟，只好指使徒弟道：“找个靠谱的人去见沈冲天的家眷，请她们取出白玉瓶，就说是老叟要的。”
　　冷月影忙答应：“不劳师父费心，徒儿自去跑这一趟。”说着，见师父点头，急退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