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23、第 123 章

　　偏入虎穴 第六
　　画中是一处幽密所在，外面是夜晚，里面却是铮亮的白昼。一所不大的庭院，全部被池塘占据，只有迎面六七房舍并列，算作唯一旱地，池塘正中一座墨玉九曲桥直通过去。其余三面青灰色砖墙环绕，墙下皆是香蒲、芦苇、荻花等倚墙依水而立。水面也只栽培菱、芡，几只凫鸭随水游荡觅食，上岸晒羽，悠闲自在。水中一群群青黑色的鲤、鲫、鲢，各色大小鱼儿既想追逐人影讨要鱼食，又要时刻躲避着凫鸭，来回聚散浮潜，搅动浮萍。整个庭院布置十分古朴，又不失灵动生趣。
　　可惜冷月影与百里诺此时无心赏景，纵使有心也无力，百里诺手中牵着的闯界将军正急迫朝前窜，带动百里诺脚步不停，冷月影亦紧随其后，两人沿着九曲桥一直跑到房舍前。至此，百里诺死死拉住小狗，不敢冒失，冷月影则径直绕过百里诺走到门口，四下观察一番，双手猛然一推，门应势大开，一股阴寒腥膻气味冲出来，犹如出笼虎般猛扑到他俩面上，两人躲闪不及，生生被噎了一口气。
　　百里诺咳嗽几声，缓过神来，顿时被屋内景象惊呆。屋内与院中迥然不同，堂屋不见一个窗户，晦暗不透光亮，如今借由房门闯进的光，才能看清屋内陈设。里面十分阔大，正中地上一个大火坑，周围以鹅卵石铺就，如今早已没有火，坑内只剩燃尽未除去的些许木炭。火坑上架着一只足有十人合围大小的炼丹炉，丹炉三足象腿、猪肚、博山顶，金彩斑驳，这时应该早凉透，却从缝隙间透出幽幽红光。沿墙一排顶天立地的架子，上面各色药材、金石分类堆放。另外两面墙的架子上横七竖八，丫丫叉叉不知什么东西，只是黑中略泛红的凄惨一片，那股腥膻味就由此而来。百里诺探查至此处，掩鼻道：“这是什么地方？”
　　冷月影头也不回，冷漠回应：“都是被选进来的，你倒问我。”
　　百里诺忽垂了头，惋惜道：“当初是冲天兄弟挡在前，郝隐才没为难我，只把我关在房间了事。”
　　冷月影“哦”一声，音调从低到高渐至不见，再未做任何回应。
　　闯界将军自从进了屋子倒安静下来，也不吠叫也不奔走，一直伏在地上，前爪抱住鼻子不住地哼哼，百里诺好奇蹲下抚着它的头，关切问道：“怎么了？你带回来的那个残片，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冷月影鼻中出声道：“它都比你有灵性，能探知出这里的异样，真难为你朽木不通。这些东西都是从活人身上生生取下来的，就是那些被榨干阳气的人。他们的肢体、五脏、筋脉、阳器还未来得及被炼成元丹，最后的怨气也依附在上面未离开，难怪它会害怕。”说着，径直向西侧偏房去。百里诺一听这话，吓得紧向后退几步，也赶紧跟过去。

　　西侧偏房倒有几扇小窗透进光亮，还有浓浓不散的香烟味道，驱散两人刚在堂屋中的局促不适，暂时舒缓身心。一进屋，冷月影先注意到西墙上一列檀木架子，上面陈列着无数大小一样的素色骨瓷坛，他小心地凑过去，一一打开查看。百里诺则被正中的香案吸引，香案上顺序摆放着油灯、钟磬、贡品、香炉，香案下三张蒲团，一侧有一只小桶，盛放取用的香。奇怪的是，这里供奉的不是龛位，也没有金身像，只有墙壁上一幅细高细高的画，画的左下角赫然缺损。百里诺将残片比对着贴上去，竟严丝合缝，看来就是它了。
　　画上既非人像，也非风景，而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建筑，浑身漆白，似塔没顶，似台又太高。百里诺指点着一数，这东西足有三十三层，层层罗列，建于山间平地之上，顶端插入云霞。再细致观察，这建筑外围似龙盘柱一般绕着一圈台阶，每一级台阶里面对应一个黑色的门洞。再向外，每一层两侧各排列三尊面朝建筑朝拜的人或兽，不尽相同。最下面三层是跪坐的年轻女子，第四至九层是石俑，十至十八层是五彩斑斓的各种鸟兽，十九至二十七层是驾云仙人，二十八至顶层是白凤、白鹿、白蟒三种兽。画虽在纸上却十分逼真，鸟兽似能跃出一般，而云霞仿佛就在眼前飘动。
　　百里诺盯着画，心中忽然灵光一闪，还没等他想明白，冷月影一跃而起伸手将画扯下来。百里诺惊问：“做什么？”
　　冷月影急匆匆道：“已经耽搁太久，要赶紧出去。”说着快速将画卷好，一把塞在百里诺怀里，叮嘱道，“千万收好。”
　　百里诺不解道：“这才刚进来！”
　　冷月影轻蔑道：“壶中日月之术，也许这里的一日只是阿毒在外面一呼一吸，也许外面的一日只是这里的一呼一吸，谁知哪个长。”说着垂眼对着小狗喝令道：“将军，走。”
　　小狗巴不得一声，急忙起身，牵引着百里诺就向外走。百里诺被小狗带动得一个趔趄，赶紧抱好怀中的卷轴，任由小狗领着离开房间。等他到九曲桥上，才察觉冷月影不知何时竟落在后面，刚从房间里匆匆出来，赶到他身边，说一声：“走吧。”
　　无毒还在原地寸步不移地守着，直到听出画内有动静，这才起身让开。冷月影、百里诺连同小狗如一缕溢出的浅淡墨汁从画里幽幽飘出来，落地仍旧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毒当即就注意到百里诺怀中的卷轴，一挑眉悄声问道：“你偷的？”
　　冷月影赶紧打断：“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
　　百里诺忽生心事：“不行，这个地方害了太多人命，不能再留下去。”
　　无毒猜测到他的心意，好心问道：“你想怎么样？”
　　百里诺反问：“若是这幅画没了，是不是里面也没了？”
　　无毒低了头：“可惜我俩都不擅用火。何况如此重要的东西，郝隐定会设防，白白耽搁功夫。”
　　冷月影也点头认同。
　　百里诺从隐袋摸出一个小东西递到无毒面前：“仙家有没有这个东西？”
　　冷月影和无毒俱未见过，面面相觑。
　　百里诺放心道：“仙家防备的是法术，可惜这个东西不需法术便能催动。”说着打开塞子轻吹几下，眼见顶端现出红色火光，急忙按在床头画上。
　　此时天已大亮，借着日光，三人才终于看清床头这幅画。画上是冷月影和百里诺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庭院水景，水墨晕染，如今下面一角已被点燃，火苗顺着画向上腾腾烧起来。很快，整幅画被火苗吞噬掉落在床头被褥上，一股浓烟开始蔓延。此时此地确实不宜再待下去，三人不管不顾，打开大门急急冲出房间。

　　也不知过去几天，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面太阳天中独立，照耀四野皆白，灼烤肌肤，从衣服里面向外透透浓浓暖意。三人当此情形，唯有硬着头皮朝外疾走。刚离开郝隐的院子，可巧遇到巡逻的家丁，就听到一声喝：“有贼！”立即有人鸣锣示警唤人，约二十来府丁齐齐亮出兵器奔拢上来。偏偏还有人认出冷月影，边跑边喊：“是上次逃脱的那个！”
　　眼看对手就冲到眼前，无毒抽出兵器却收在身前，眼神忽闪犹豫不定。百里诺心中焦急，把卷轴朝着无毒怀中一塞，劈手夺过无毒的剑，紧跑几步冲入对面人群，右手持剑左劈右砍几番，忽然左手指缝夹住什么东西，找准时机恨恨刺入对方脖颈，又奋力拔出，顿时带出一股血喷泉，双手同时两命。
　　无毒焦急地喃喃道：“不要杀人。”
　　冷月影趁着百里诺挡住府丁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囫囵塞进小狗嘴里，双手围成圈紧紧掐住狗嘴，不使吐出来，直到小狗“咕噜”一声咽下去。
　　家丁越聚越多，百里诺有些难以招架，回头喊声：“倒是帮忙啊。”一道灰色的闪电就从身边一跃而过，落在人群中央。闯界将军骤然间模样性情大变，个头猛蹿至人高，一双松花色的眼睛透出逼人冷光，二尺多长的大嘴，满口獠牙蹿出唇外，一尺长的利爪抓牢地面，生生从小狗变成巨狼。它在人群之中与主人通力配合，愣是冲开一条血路，带领三人沿甬路向前奔去。
　　三人跟着闯界将军跑到大门，只差一步就能逃出生天，后路被众家丁团团围困截断。三人转身直面众家丁，百里诺站在最前，喘息局促，右手仍握着无毒的剑，左手三个指缝间各夹着一个小指粗的三棱针，血渍顺着指缝已经流到肘部。无毒紧紧搂住怀中卷轴，冷月影仍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外眦看人，气度不改。闯界将军在最后面，对着大门不断地爪刨嘴啃，没几下便弄出数道裂隙。见到有机可乘，闯界将军用额头狠狠撞向大门，仗着硕大身躯千钧力，愣是将厚实的门板撞出一个大洞，带头钻出去。冷月影三人跟在后面弯腰钻过洞口，三钻两钻挤进人流。家丁们紧随其后七手八脚打开大门，追到街上，遥望三人身影，正要往前追，忽听到里面高声喊道：“着火啦！”本就不多的人手又齐齐赶回去救火。三人一犬早趁乱消失无踪。

　　三人如今的模样无法再回客栈，幸亏君仙界的城门都没有驻守，他们灰溜溜出城，循水源暂时落脚在远离城池的一处河道旁。百里诺直到这时才顾得上质问：“是你对将军做了手脚？”
　　冷月影轻视道：“果真粗鄙不知礼！你那狗娇娇弱弱，只适合哄逗小孩子。我不过将某人未竟之事补充完全，送你一个真正的灵兽，危急时刻保命。你不说感谢，反倒横加指责。”
　　百里诺联想冷月影在密室中一门心思寻找什么，不便再询问下去，只好带着闯界将军默默走开，独自下河替它和自己洗去一身血污。
　　冷月影与无毒在河堤上摊开卷轴，细细观察画。无毒搜遍心底也找不出答案，咋舌道：“从未听母亲或是其他师叔伯提到过这种拜祭。这个东西立于高处而顶天，三十三层正好应天之数，绝非虚设。”遂扭头高声问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可说一说？”
　　百里诺站在河道里大声回应：“位于正南方的上台城，传闻里就有一座通天高台，是君仙界的地界与天界往来通路。”
　　无毒惊愕道：“真有通天台！我以为这玩意只存于古典上呢。好吧，暂算它对应上了，只是为何通天台竟在这边，而不是那边三界间？至于画上环绕的人兽，又作何解？”
　　冷月影平静讲述道：“从下至顶，依次是凡间女子、石俑、鸟兽、仙人、三大灵兽，这是上古之人的献祭次序。听长辈讲述过，初始之人野蛮未开化，天上诸仙于是从天至地层层铺设高阶，借助高阶来到地界，言传教化。这东西在仙家俯视下是阶，在地界凡人仰视中便是台，即为通天台。可惜那些野蛮人羡慕仙家本事，却嫌弃修行苦无尽头，不但不思进取，反而生出歹妄之心。他们居然绑虏献祭于高台下，妄图与仙家做交换，逼迫仙家交出本事。这些便是层层递进的祭品，越向上，代表野蛮人的野心越大。仙家起初步步忍让，谁知他们竟然意图俘虏仙家，甚至三大灵兽的后代。于是仙家忍无可忍，勃然推倒高台彻底隔绝天地。”
　　无毒听出端倪：“如此说来，这东西应是后人效仿古籍而造，仿造的高台也能通天界？”
　　冷月影嗤道：“不是谁造一座高台都能请来神仙的，”他一指画上，“我猜测，这些献祭才是他们的目的。你也说过，郝隐请动五老出山是为着什么大事情，联想之前大队魅影阴兵，还有沈惜墨骤然被虏，恐怕这里才是根本原因。”
　　无毒疑惑道：“你的意思，他们借助战事俘虏仙家献祭，这就更加蹊跷了。军营上下，除了百里诺，哪一个不是仙家，哪一个没修为，为何单单是修为不高、门第也不高的沈惜墨？”
　　冷月影一指画面最上端：“因为他的父亲沈冲天，本相是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