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12、第 112 章

　　再入军营 第三
　　沈冲天算得这军营中第一闲散逍遥之人，每日点卯便点卯，议事便议事，随唤随到。不论在何处，他永远都是木头桩子似的在人群最后面杵立着，一言不发。除此之外，便像在集市中一样，四处信步闲逛。直到一日，寿廷派人传来消息，文惜宝押粮回到大营。
　　沈冲天也不闲逛了，急忙赶到寿廷的营帐。未进帐，就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年轻略显低沉，音量不算大，却永远带着五分急迫，眼下还有些沙哑，想来是刚进门，未及喘息。沈冲天大踏步进去，里面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闻声转过身来，当即惊呆住，望着沈冲天咬咬嘴唇，不顾遍身甲胄，“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欣喜中带出哽咽：“义父！”
　　沈冲天上前双手扶起文惜宝，细细端详着，仍旧是一副英气的面庞，眉间至鼻梁上那道长疤仍在，眼时却更为黑瘦憔悴。他爱怜地抚着义子脸颊，万般心绪堆积在喉咙，只挤出一丝叹息，许久才眼道：“好孩子，害你受苦了。”
　　惜宝边抹眼泪边咧嘴笑，还顾得上安慰沈冲天：“义父放心，宝儿不苦。宝儿自幼随义父转战四方，早习惯动荡岁月。这次我和姐姐到了军营，见到先主，才略微知晓义父当年事，也才知义父受的委屈，恨自己不能为义父分忧。后来又听说义父为救冷氏子操劳，奉旨在北海休养半年后才可返回军营。于是日盼夜盼，眼看日期临近，我又被派出去，直到今日才得见义父。”说着，猛然想起什么，拉住沈冲天的袖子，一时又偷笑道，“义父，一时宝儿给你老看样好东西。”
　　寿廷一直含笑望着他俩，终于发话道：“这孩子很是知道轻重，已知你到军营，甫一返回，仍旧先报于主帅，又到我这里，被我拘了半天。如今公事也说完，正好你来，你父子下去好生说话去吧。”

　　惜宝得令，拜别寿廷，拉着沈冲天向外就走，一直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忙脱下甲胄，又扶沈冲天坐好，重新拜过。此时早将多年离愁散尽，文惜宝欢喜地拉着义父，叽叽呱呱不住口地诉说着分别后的境遇，一时说他，一时又说姐姐，一时又问义父，总没有头绪，随性而至。过了半日，惜宝才忽然想起来，仰脖子寻找服侍的兵士，高声询问道：“我的行李呢，都收拾好了？那小东西在哪，快取过来，我给义父瞧瞧。”
　　沈冲天听他这样说，当即反应过来：“百里诺的‘将军’居然在你这里。”
　　惜宝大惊，旋即又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义父。”
　　正说着，文惜宝身边的兵士抱着一只大竹篓过来，惜宝赶紧起身亲接下，将竹篓稳稳轻放地上，单膝跪地，双手掀开盖子。一只半大的狗闻声，察觉到束缚已去，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正是百里诺豢养的“将军”。半年过去，如今之它身形有从前两个大，一身细密绒毛已经脱褪干净，取而代之是一身蓝灰毫针，泛出闪亮银光，似晨间薄雾初生，将原先的苍黄色俱隐在下面，一双松花色的大眼睛显现出灼灼精光，颇具灵气。“将军”四周转着头，到处嗅查气味，听到沈冲天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竟然还记得他，身躯在竹篓里灵活一旋一转一挤，轻巧跳出竹篓，使劲摇晃着尾巴，蹦跳到沈冲天脚边，两只前爪扒住沈冲天的腿立起来，朝他腿上不断拱舐示好。
　　沈冲天笑着把“将军”抱起来搂在怀里，不住逗弄着。这时他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姐姐被关禁闭，跟这事有何关联？”
　　惜宝挥挥手，令兵士退出去，也压低声音言道：“不怕无意，只怕有心。祖母焚信遣告我俩个，说是战事起，可伺机出来，同立军功，趁机也得个仙箓回去。我俩这才被祖父送出山，跟随曾祖来到军营。谁知自来就到了寿氏先主麾下，一直也未得出战机会。”
　　沈冲天听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劝解道：“无尘天尊如此安排自有他的考量，你俩初来，切忌张扬，谨防背后黑手。”

　　惜宝亦陪笑，一时又收敛神色：“其实跟着先主也好，学到不少本事，也结识了百里诺，从他口中听到义父在魔界的事迹。姐姐尤其喜欢‘将军’，百里诺也时常带着小狗去讨好姐姐。姐姐说，‘将军’之名，一言以概之，有名无号。因此她在‘将军’之前添上‘闯界’二字，号‘闯界将军’。”
　　“可惜在这军营中，不是人人都似龙氏先主、百里诺、或是冷氏子一般，与义父交好；也不似主帅，事事秉公执中。岳父和无毒叔父自不必说，本来大家已经放下旧时恩怨，又有我与盼儿这重亲，应当相安无事。谁料他们不知听了何人的挑拨教唆，虽不好正面撕破脸皮，却每每与龙氏先主针锋相对，尤其在义父来军营这件事上更是如此。待天帝降旨，此事成定局，他兄弟倒偃旗息鼓了。”
　　沈冲天点头道：“既知大家偃旗息鼓，便不要再下评判。左右摇摆不定，最易被人利用。”
　　惜宝认同道：“义父所言极是，好在万事周全，大家都松一口气。谁知‘将军’忽然出事，还偏偏选在义父来军中的前一日。听百里诺说，他当日抱着小狗来到军中，直面主帅无尘天尊，也得主帅应允，因此军营中许多将士都知百里诺有一只小狗。天尊原发过话，只要小狗能安安稳稳待在营帐之中，不肆意乱跑，不咬人毁物，不狂叫乱吠，军中诸仙未必容不下它。其实‘将军’一向也十分乖巧，从不惹祸，否则哪能留到今日。”
　　“那日也是凑巧，恰逢百里诺不在帐子里，‘将军’不知怎的忽然就跑出去，发疯一般，见谁咬谁，而且据说力猛于虎，狡灵似兔，极难捕捉。这一下，军营里乱了套，三五十兵士冒着危险围成一个笼，围追堵截半日才捉住‘将军’，将它交给监令官。监令官自然不肯饶过百里诺，还是姐姐得到消息，径直去找主帅，愿与百里诺分担罪责。就这样，姐姐被关了禁闭，百里诺挨了打，又被吊起来示众。我和姐姐都猜测，定是有人暗中做手脚，欺负‘将军’不会说话，指认不出元凶。”
　　“也是在那一日，主帅忽然下令命我押送粮草出门，即刻启程。我本不放心姐姐，但龙氏先主说我留下无益，还说主帅也是善意，可以借此保护我和姐姐远离是非之地，是非之人，免再犯错，惹起军中激愤，被人利用。临行前，我看‘将军’浑身无力，不吃不喝，只是难受，可怜它也有几分灵性，知道自己犯错连累主人。我担心我们都不在身边，无人看护它，致使遭遇不测，便趁机把它偷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至此，沈冲天才明白事情原委，他疑惑问道：“这事自始至终跟你姐姐有什么关系？”
　　惜宝解释道：“百里诺隶属姐姐分管之下，直接听命于姐姐。本来他们还要惩戒龙氏先主的，也被姐姐一力担下。听说，因为姐姐的生母是南海之主的弟子，所以这里的人对姐姐存有三分敬意，三分疏远，不敢十分张狂。”
　　沈冲天点头不语，沉思半天才叮嘱道：“此事已经过去，勿要再提起。不管是谁捣鬼，充其量也只是想干扰你我，阻挠我留在军营，未必想害人性命，否则发狂的可不止一个‘闯界将军’。咱们这位只有膝盖高的小小‘将军’，只要善加利用，将来自然大有裨益。说起来，那百里诺也是个实诚君子，你日常无事只当收个徒弟，教授些本事，引导他步入正途。”
　　惜宝忽然憨笑：“这个任务，义父还是交给姐姐更好。反正再有几日，姐姐也会出关，百里诺又在她麾下，诸事便利。再者，似百里诺这等贫穷的，只要日日抱着‘将军’过去，连谢师礼都省了。”
　　沈冲天意味深长地看着义子，不说话。
　　惜宝只是“嘿嘿”傻笑着。
　　沈冲天无奈叹息道：“既然回来就好好休息几天，等你姐姐出关。到时，我去面见主帅请战，如何？”
　　惜宝闻听此言，一跃而起：“是不是我又可以上阵杀敌了！”
　　沈冲天点头，将食指比在唇边：“忍心，耐性，自有好事到，我的‘接引将军’，可不是用来接引粮草的。你先在帐子里老实待着，除了几位亲近人，其他一概不去沾惹，免得又招是非。这位‘闯界将军’跟着你在竹篓里憋了半天，我带它出去放放风，顺便给百里诺送去。”

　　沈冲天牵着“将军”在军营中来来回回兜转几大圈，终于迎面撞见冷月影和无毒一处作伴过来。沈冲天面无表情，拱手深施礼：“毒哥哥。”
　　无毒笑着，甩开双臂，上前揽住沈冲天肩膀：“你我兄弟，何须如此拘礼！”
　　沈冲天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无毒仍旧在笑：“你可害惨他！他托无尘天尊寻了好些人帮忙解毒，如今满军营都知他吃了魔界的丹药，可是‘传颂’一时。最后，还是寻到我这里，因这军营之内，南海传人本就不多，只有我所学与魔界关联最密切。可惜学到用时方知少，蒙冷大世子不弃，听凭我稀里糊涂地瞎打瞎撞好几日，多少也得些收获。今日功课刚做完，我俩出来透透气。”
　　冷月影闻言脸一阵红一阵白，怨恨地瞧着沈冲天。沈冲天低头不敢对视，一时呆立无语。
　　还是无毒注意到沈冲天身旁的小狗，打趣道：“这就是前一阵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只什么‘将军’吧。”说着上前一把抓住后颈拎起来，细细端详着，不住口称赞：“好一个灵物！冲弟，你真是好眼光，哪里寻到这样好东西，难怪那傻子一直藏着它，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它。”
　　沈冲天这才抬起头，纠正道：“百里诺不是傻子，‘闯界将军’更不是什么灵物，只是我从乡民手中寻来的一只普通小狗。”
　　无毒歪头收敛起笑意，一时看看沈冲天，一时又看看小狗，遂疑惑道：“要么就是你骗了我们，只是依着你的性子，一向不屑骗人，这事便只有一个缘故，就是有仙家幻化成乡民，借机送你这只小狗。”他看着沈冲天满腹疑惑地样子，转身向旁边的冷月影求助，“冷大秘神，要不你来给断一断。”
　　冷月影就着无毒的手瞥了一眼小狗，果断道：“此话没错，这确是一只仙家灵兽，比那个魔界小子还具几分灵气，虽说算不上什么珍惜难得之货，也绝非凡间俗物。”
　　沈冲天在他俩之间来回扫视一番，诚恳道：“二位若是不忙，烦请到我帐中一叙。”
　　无毒和冷月影当即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