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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先生温励少年郎 人生岔路向内求 ...


  •   “孟月,你想不想眼下便入朝为官?”

      “啊?唔!咳、咳咳……” 孟月一呆,刚入口的糖水便将他呛地直咳。

      沈离凌轻轻一笑,放下药碗,取出丝帕,为他细细擦去嘴角残汁。

      孟月紧张不动,满脸通红。

      比起方才那句突兀之问,此时沈大人对他的温柔照料,却是更能让他心中热颤,久久难平。

      这般幸运,倒是多少还要感谢赵元了。

      赵元死后,他本以为自己的心疾就会结束,可在梦中,赵元却一次次地出现。梦里赵元面孔狰狞,浑身是血,嘴里喊着“都怪你”,自他脚底一点点向他爬来,宛若厉鬼索命。

      孟月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跑,却动弹不得,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浑身颤栗、头皮发麻,任由恐惧和冰冷一点点地渗透身心。

      几番噩梦折磨,他精神愈差,身子更虚,想尽早搬出不再打扰赵日的想法也只得搁置。

      赵日成了赵氏宗子后,整日繁忙,很是辛苦,但对他依旧是照顾有加,十分上心。孟月心里有愧,便努力吃饭吃药、研文思道,想让自己尽快摆脱孱弱恐惧。结果昨日擅加药量半夜吐了好几次,加上不愿麻烦赵日侍从而过度走路导致的脚伤复发,今日便只能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

      赵日任务缠身,早上盯着他用了点清粥便匆匆出门。晚膳后没多久,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凑到孟月近前小声说什么沈大人一会要来看他。

      孟月又惊又喜,放下书卷便要去沐浴更衣,守坐书案。

      赵日一把将他按回,“沈大人知道你病了很担心,若是见你为他这般折腾还下床乱跑,肯定会心中愧疚,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孟月恍然点头,但还是踟蹰道,至少也该换套新里衣才行吧。

      赵日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帮他取了衣物后,便以要提前把院里人打发了为由退出房外。

      孟月脱掉里衣,看着身上已渐渐淡去的伤痕,不由一叹。

      一想到当时那般狼狈耻辱的样子都被赵日看了去,他就会浑身不自在。赵日似乎也有所感,除了正事涉及绝不会提起那夜之事,而除了安抚他入睡会握住他手,也总是避免和他肢体接触,就连原本换衣同床这种男子之间无伤大雅的小事,也都似在刻意回避。

      孟月说不清对方是出自体谅还是尴尬,只希望两人能尽快恢复以往那般自在轻松才好。

      换好衣物后,他又拿起床案配梳,整理好乱发,靠坐床榻,薄被严遮。

      赵日进来,看见他手捧书卷,眉心微锁,腰板双腿皆是笔直,不由哈哈大笑,“贤弟莫紧张,就冲你这认真劲,沈大人定会喜欢你的。”

      孟月赧然抿唇,不由将脊背挺地更直,等到昏沉欲睡,方等来了沈大人。

      沈大人来时并无排场,一袭白衣脱俗,一身温敛清雅,只带叶方一人,慢步入室。

      孟月心脏狂跳,想要下榻行礼,却被对方温声制止,“你身子未愈,不要乱动。”

      他忙局促坐好,仍不忘拱手深揖,“才子孟月见过沈大人。”

      沈离凌伸手虚扶,“我今夜不以国相身份而来,无须多礼。若是愿意,不如就唤我一声先生。”

      孟月只觉淡淡清香随着柔和嗓音沁入心脾,浑身紧张发热,支吾半天才道,“沈、沈……先生。”

      沈离凌微笑颔首,查看了下他脚踝伤势,又为他掖好被角,方撩起衣摆,就着赵日搬来的椅子,从容坐下。

      孟月以为沈大人是有什么案件细节想要问他,忙绷紧身子,屏息静听,可对方却只是关心他身子如何、有何需要,还问起他的策论学业、亲人家乡,对他百般关切,并无讯问之意。

      刚开始,孟月还慌张地口齿不清、手足无措,可被对方温润随和的气息感染,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以往见到的沈大人,不是君王近侧的高冷贵相,就是照拂才子的端方能臣,皆是高山仰止,让人敬而生畏。此时近距离相处才发觉,原来沈大人是这般平易近人、温柔体恤,宛若邻家兄长,让人如沐春风。

      更没想到的是,沈大人早已听说他喜欢画画,竟特意作画两幅提诗赠他。一幅画的是连绵山水,一幅画的是参差墨竹,画作惊鸿,诗句隽永,以山水寄前途,以墨竹寓成长,对他厚望以期,也励他厚积薄发。

      孟月大喜过望,兴奋异常,又听了一番温言勉励,备受鼓舞,不由就着画作讨教起诗画文创。沈大人耐心十足,倾囊相授,又虚怀若谷,乐听他见,一时往来切磋,言思滔滔,其乐融融。

      话题不知不觉说回那夜遭难,沈大人巧然避开让他羞窘难安的点,不仅对他为护公正、以死不屈的风骨气节很是赞赏,还为案件处理因以大局为重而只能让他被动隐瞒而有所歉意,并代替炎王授他荣耀奖赏。

      孟月虽不在意名利虚荣,却也听地心底滚烫,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气。豪气蒸腾,经君相照拂,又化出几分报国热血。

      热血之下,面对沈大人问到他对如今的土地政策、农商发展有何看法时,他便鼓足勇气,将平日所看所思如实叙出。沈大人全程专注,微笑聆听,时不时点头回应,将话题轻易拓展,使他备受激励,越说越多,一时也暗暗惊叹,自己竟也能有如此多的深刻见地。

      直到赵日因要煎药请辞出屋,孟月才恍惚惊醒,再看沈大人,温敛如常,凝眉沉吟,不仅没将他之所言当作少年狂语,反而是站在他的立场认知之上,充分理解了他的言思脉络、来去缘由,将所有纷乱思绪抽丝剥茧、归纳总结,精进出对家国有益的真知灼见,让他思路开明、受益匪浅。

      能和自己敬仰之人如此谈经论道、酣畅交流,孟月心中欢喜,也不由触动情肠,眼底生热。

      他出身寒门,长于乡野,幸有家门传承,君王重才,才得以学诗弄文、有机入仕。居于乡野时,文人无用,但只要真诚以待,无需能言,也可得家邻和睦、乡亲爱戴。进了洛京后,文人受捧,却反觉言多必失,语落成茧,人与人天生有隔、悲喜难通。

      但若沉心去想,就连亲近之人面对面交谈,也会词不达意、旁生枝节。即使有感而发真情流露,也会脑热思狭、有所偏颇。若是论辩求同、以文传道,便更如隔山望水,分井观天,自会品出个千差万别、沟壑交错。

      他一寒门弱子,得罪不起任何权贵子弟,也唯恐沦为他人鱼肉,更担忧自己受害牵连家人遭难。再加上经历了《问商》引起的攻讦喧嚣后,他更觉言语文字再怎么用心虔诚,也禁不起有心之人扭曲攀扯,尤其牵扯到朝臣弄权、派系之争,便轻易就会沦为他人箭靶、踏脚之石。

      他不是不知朝堂之上,进退左右,皆是门道,却没想到文坛之内,交流切磋,亦有暗箭。

      人心隔山海,言语如扁舟。山呼海啸过扁舟,千叶万叶空飘零。

      言语相交,尚且如此,落笔成文,又能好到哪去?

      至那之后,他不再写策论政,不再抛头露面,甚至不敢和其他才子有所瓜葛。唯有在赵日面前,才不用担心会被误解会被伤害,才敢肆意表达轻松流露,才能享受文人言思泉涌、随心旷达的交流之乐。

      无端遭受赵元一劫,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是否适合留在洛京这片权贵恣意的危险之地。他天性简单,崇尚自然,只觉若要倚靠人情世故、攀炎附势才能留在洛京,那还不如回乡种田、闲卖字画。

      这次对着赵日,他只说养好伤后想先回小院,心底却知自己根本不敢在那住了。如此一来,除了卷铺回乡,似也再无去处。

      可此刻一番相谈甚欢,孟月却对这靠近国事朝堂、有高山可仰、有知己作伴的繁荣都城,又生出几分眷恋。

      若是回乡,虽有和善乡亲,却再无人陪他一起谈书论道、把酒言诗,也再无人懂他为何推敲字词、研磨画作。到那时,他虽得一处安身,却要心灵永孤。

      正暗自伤感间,赵日端来药碗,孟月下意识皱眉退缩。

      汤药滋补,味浓灼胸,遵医只得小口慢咽,过程宛若受刑,每次都是赵日连哄带闹,才能让他完成任务。这次当着沈大人的面,他自然不能露怯,可想想苦药慢饮,也实在为难。

      沈大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主动接过,轻折慢搅,一边寻了话题与他攀谈,一边小口小口耐心喂他。

      孟月受宠若惊,浑身紧绷,措辞回应,乖顺张口,竟觉平日苦涩难咽的浓药,无须再含糖块,便已暖甜入心,大病即愈。

      等他吃完药,又被喂了几口糖水,沈离凌便突然开口问他。

      “孟月,你想不想眼下便入朝为官?”

      孟月惊地一阵咳嗽,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离凌收起丝帕,眉目轻柔,“你若愿意,我可以给你个吏员先做着,事情不多,供你食宿,可提前受朝堂熏陶,日后也难保不会升官发财。”

      孟月这才知道沈大人不是戏言逗他,不由看向赵日,见对方神色鼓励,便壮着胆子,小声嗫嚅,“谢大……先生抬爱,可……小人年少无知,学艺不精,对朝堂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又无……无为官之能、治国之术,就算当个最小吏员,也是德不配位,难堪大任。”

      “朝堂之事,可以慢慢了解。为官之能,可以慢慢习得。治国之术,可以靠努力和经验慢慢掌握。唯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一双善于观察民间、体恤百姓的眼,一种脚踏实地、认真做事的态度,却是不可多得的。我既愿破格用你,你便无须担心自己能否胜任。”

      孟月胸口立时滚烫,一时激动难言。他不想辜负沈大人一片好心,可也不想作虚弄假,只好坦白直言,“其、其实……是小人已心生回乡之念…… ”

      话未说完,已觉赵日眼神一跳,射来两道吃人目光。

      “但也还、还没想好……” 孟月缩缩脖子,莫名心虚,连忙解释,“只是我在洛京这些日子……觉得自己似乎……可能只适合当个寻常百姓……”

      他艰难喘息,颤声又道,“我、我也知这样有辱才子之名,我既被乡民举荐,就该报乡报国,可……人有所长亦、亦有所短,我实在、实在……”

      “害怕官场倾轧,不愿争权夺利”这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沈离凌默有一时,温言道,“其实做个寻常百姓,也可报乡报国,何来辱没才名之说?朝臣将士治国护国,寻常百姓却是治国护国的根基。在我看来,一国之内,士人学识论道,农民勤耕劳作,工匠用心铸造,商贩诚信经营,人人出力向上,人人皆是重要,如此百姓安乐,才能显出国之富强。你说你愿做寻常百姓,那么只要发挥力所能及之长,遵守法度潜心生计,谁又能说这不是在助力强国呢?”

      孟月心中大动,不由细细品味。

      叶方在旁嘻嘻笑道,“对啊,就像我,虽说只是个相府小总管,但我为沈大人办事,帮沈大人减轻负担,就能让他更好地处理朝政、更好地治理国家,又怎能不说我也在为国富强做贡献呢?还有我们相府那些侍女、厨娘、护卫等等那些人,不都是在为国相、为赫鸾贡献着力所能及之力吗?嘿嘿就说我们府邸那个叫林裳的小丫头吧,别看她只是个小副管家,那也是以操持好相府杂务为荣,天天嚷着自己已染上了国相大智,左手能扫尽赫鸾贪佞之尘土,右手可洗去诸国征战之威胁,然后就骑在我们这群武人头上作威作福呢……”

      一席话说得几人忍俊不禁,气氛愈加轻松。

      沈离凌又道,“孟月,你既愿叫我一声先生,我便对你多说几句。其实人生岔路,无论怎么选,都不可能平坦无崎,只有选择一条你自己最喜欢的,才有可能坚持到最后。眼下你面对的正是一条人生岔路。你若还没想好,不妨先留在洛京,趁这些日子静下心来,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孟月茫然低喃。

      “对。你若一时想不出来,也没关系,不妨想想自己为何能一路走到洛京。江州三郡十二乡,不乏富饶之地,能被选拔出州而入京者,既要学识出众又受乡民爱戴,你既能来,便是江州少年之佼佼者。”

      孟月胸口震颤,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若这些不足以让你意识到什么,那你还可以问问自己,是什么让你自觉出身寒门、前途难料,却又能够寒窗苦读、坚守文道?我知你家有田地,若无心仕途,安心打理也能饱衣足食。可你坚持从文,不惜要为此缴纳额外田赋,你兄嫂对你虽好,却也觉孟氏没落、文人无用,对你颇有微词。你为让他们安心,苦读之余不乏农作劳苦,如此少而心坚,岂会胸无沟壑?”

      孟月眼底一热,无数回忆闪过脑海。

      “聚贤大会后,我对才德出众的才子都会有所关注,所以也看过不少你的诗文。不知你有没有发觉自己的诗文在洛京前后,有所不同?”

      “不同?”

      “是啊。虽然不是所有的文都可说是一句文由心生,但终归是有所显现的。就拿我少年时说,当我拘于方寸,坐井观天,诗文便会贫瘠浅陋,浮华狭隘。当我心困囹圄,踟蹰难前,诗文便也痛苦彷徨,空茫冗长。当我文心受制,心志受缚,诗文便也文气堵塞,豪迈不出。”

      “先生……也有那样的时候?” 孟月大睁了双眼。

      沈离凌笑了笑,“当然。说起来,我少时曾困于一府,写出的田园山水可远不如你为家乡所作的轻灵动人。”

      “我、我写的不好。” 孟月笑着挠头,不由也沉心思索,“这样说来,我确实觉得来了洛京后文气阻塞,提笔茫然,似乎不如从前了……想来能被选来的才气也不过是少时无知信笔由来,侥幸得名……”

      “侥幸吗?” 沈离凌轻轻摇头,“少年时,人心无旁骛,性情纯洁,笔随心动,故能心有清泉、笔端自流。可纵使那般,也不是人人都能落笔有神。所以,你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只是随着见识经历变多,品味需求有变,人也会多了敬畏谦卑,多了自省求全,多了对自己的要求和成见。何况,人之成长难免会受挫折伤害,便会被打压天性,磨灭灵气,自然也就落笔踟蹰,文气难通。”

      孟月长吸口气,豁然开朗,又被触动衷肠,眼眶愈湿。

      “但人的才情文能,并不取决于天性灵气,后天所历,更可打磨成品。就像我为相后,所触多是国事政令,诗文规训沉敛,再无少年灵气,可会让你觉得就是不如从前?”

      “当然不会!” 孟月猛地抬头,又来了精神,“先生之作远博精深,一直是我心中楷模!”

      沈离凌笑容温谦,不疾不徐,“你能品出远博精深,说明你自己胸有沟壑,所求深远。其实我愿保你入朝,不只因你策论出众,也不只因你坚守气节,而是我能从你的诗文论道、言行举止中,看到你的品德心志、家国大义。像我方才所说,学识才能都可慢慢习得,但品德心志,却难以培养伪装,家国大义,也才是赫鸾朝堂选择人才的重要衡量。洛京让你的天性灵气在受损,却也让你对贵族滥权、战争生计、家国命运的深思感悟在加深。这是我觉得你诗文变化的地方,也是洛京能够滋养你的地方。当然,无论田园山水还是家国大义,都是极好的,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孟月恍然颔首,浑身发热,似有万马奔腾自胸间而过。

      “挫折伤害对人来说,就像是河蚌受沙粒入侵,野马遭蝙蝠吸血。但若耐心打磨,也可将沙粒变成珍珠,若暴怒狂奔,却会被蝙蝠活活累死。我们也许无法避开沙石和蝙蝠,但至少……可以尝试选择是去做河蚌还是野马。你若相信自己有河蚌之力,也许,就有勇气去实现你心底真正想要的了。”

      话音轻落,空气沉寂,烛火盈盈,落在孟月细眉紧皱的脸上,映出一种少年稚嫩的庄重。

      沈离凌敛眸浅笑,望向旁侧,“光听我在此长篇大论了,不如你们也说上两句?”

      叶方眨眨眼,摸起下巴,“我看啊,小月兄弟这是对洛京有了恐惧之情。嗯……说起如何对付恐惧,我倒是也有类似经历。想当年我很小很小时经常被别的小孩欺辱,只能大半夜躲在被窝偷偷哭,就特别害怕白天又要碰到他们。可是呢,你看我如今,谁敢欺负我?我不拿相府名声吓死他,也能拿自己的拳头揍跑他,再不济……嘿嘿老子两腿一飞逃之夭夭,谁还能把我怎么地?所以啊,对付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强!要不就是……给自己多找点靠山,你看我,如今相府里都是我家人,谁敢欺负我!你啊,以后有我们沈大人罩着,谁又敢欺负你?”

      此话一出,气氛又见轻松,孟月也不由一笑。

      众人看向赵日,却见他目光阴郁,低声自喃,“家人……?跌入谷底时,他们不拉你下坠就不错了…… ”

      略一愣神,又恍然清醒,冲着众人咧嘴一笑,摇头晃脑,“哎呀我是说啊,人啊只能自救,而自救的最好方法,就是相信自己。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该信任……”

      “我”字将出,赵日倏又改口,“咳,信任陛下和沈大人。你想啊,有陛下和沈大人在,无论洛京还是朝堂,就自会一片清明,你我只要忠君报国,也自能壮志凌云,除尽恶人!”

      沈离凌一听,哑然失笑,愈发理解赫炎为何会选他来掌控赵氏了。

      他复又看向孟月,“赵日所说,确有道理。你还年少,人生还长,若能相信自己,必能走得更远。不过今日这些只是闲聊,无论你是去是留,陛下与我皆会欣然看待。你无须想太多,这几日就先安心休养。”

      “……” 孟月胸膛起伏,面色涨红,只觉被重新燃起了少年意气和文人热血。

      是啊,难道他挑灯夜读,多年刻苦,就只为了偏安一隅、随意过活?若是赫鸾太平,天下皆安,他自可安逸度日、以文酌情,可如今诸国难安,乱世必起,他身为文人士子,又怎能不思家国、不展宏图,不为天下谋太平?

      若是这般回乡,再遇贪官恶霸欺辱乡民,他岂不还是只能愤懑无策?若是战争又起,再见死伤无数哭嚎遍野,他岂不还是只能悲痛无言,什么也改变不了?

      与赵日“同入朝堂,治国平天下”的约定在耳边轰然炸响,他默然良久,终于脱口而出,“我想留在洛京!”

      立时,赵日身子明显一松,呼出口长气。

      沈离凌神色欣慰,眸光闪动,“那……入朝呢?”

      “入、入朝?” 孟月气息又乱,略一沉思,郑重道,“孟月明白,先生是想让晚辈在朝堂之上一边磨砺一边成才。可晚辈担心自己心智未全,才识不足,意志不坚,此时入朝,就像个空洞水瓢,没有重心,没有方向,只会随波逐流,同流合污,最后变成自己讨厌的无用贪官。先生送小人竹画,就是勉励小人能够安心扎根,一旦根基稳固,便能厚积薄发。小人也希望能像先生那般靠自己学识,一步步通过考核入朝为官,以实力为器,与朝弊抗衡,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爱民护国的为官之道。”

      “说的好。” 沈离凌目光赞赏,良久又道,“那我保你进乾阳学院如何?”

      “啊、啊?”

      “不过……你这出身确实会有些麻烦。虽然如今朝堂讲究打破阶级,但是世贵那么多,总要顾及他们颜面。所以,你可否该换家门?我找个世贵之家收你为养子如何?”

      孟月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时五味杂陈,忙道,“我虽家世卑微,但也不会为求仕途而抛弃……”

      他下意识瞥向赵日,舌头蓦地打结,“我、我不是那意思……同宗的话肯、肯定没问题…… 我是说……我、我兄嫂还健在,我不能抛弃他们……”

      赵日歪歪脑袋,反应过来,故意深长一叹,待他愧疚望来,又冲他眨眼嬉笑,显然并不在意。

      孟月松下口气,忙又垂下头去,屏息细听。

      沈大人语调异常平淡,“若是如此,你便只能等到封禅大典后,经历层层选拔,接受殿试洗礼,方有可能进入学院。要知道,到时与你竞争的多数都是些贵族子弟、权贵门客,你可能……不会有机会了。你不怕吗?”

      孟月暗暗攥拳,心底已是一片坚定,“不怕。若我不能通过选拔,便是不配入学,不配为官,也不配……得先生厚爱。”

      空气凝固半晌,沈离凌轻轻笑了,“好,有胆气。我没看错你。”

      孟月这才明白沈大人是在试探他,面上一热,又听沈大人道,“我观你心性,倒是有些适合邦交事务,他日诸国纷争愈盛,最是需要这等人才,希望你潜心研学,日后,让我亲自授你官位。”

      他眼眶一热,重重点头,心里不知不觉播下一颗邦交安国的种子。

      沈离凌闭目沉息,许久,蓦然一叹,“其实,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至你们入京后,赫鸾便因内忧外患频频爆发,不得不让你们看到许多权谋诡术、细作乱相。虽说陛下与我都在坚持破格选才,但实操时难免还在顾及世贵平衡,所以,未能给你们一个可以安心施展才能的朝堂。但你们放心,大典后赫鸾朝野肃清,再无党争,择优入仕,实力为先,赫炎上下齐心,清正而为,必能国强民安。”

      烛光下,他沉稳如山,让人不由心生依赖。可仔细看去,那端庄眉眼,却也掩着一份长久忧劳的淡淡倦意。

      孟月心下滚烫,鼻头愈酸。

      朝堂之上,有沈大人这般清正睿智、惜才恤民的治国能臣,文坛之中,有沈大人这般洞察明辨、厚德载物的君子伯乐,纵是他这般的寒门少子,又何须担心脚下无路、前行无门?又何须担心朝堂纷争、恶人攀咬?

      先生者,为后生开天辟地者。天地开阔,玉宇澄清,托举少年翱翔,尽施才略,继而开阔天地,澄清玉宇。如此辈辈担当,代代传承,少年皆成雄才,雄才共筑国强,方是国之大幸,天下之盛也。

      怪不得诸国之内已有传言,“赫鸾有梧桐,凤羽才子栖,百鸟朝凤来,天下尽归赫”。

      这不就是在说赫鸾只要有沈国相在,便是天下能人士子择善而居的最佳之所?观如今洛京繁荣、海纳百川,不正是这番盛世之兆?

      孟月不由呼出口长气,和赵日对视一眼,一起对着沈离凌深深一揖,异口同声,“愿与先生共强赫鸾!”

      沈离凌神色微动,睁开双眼,“好,有你们这般雄心,我赫鸾何愁不开启盛世?”

      一时,满室振奋,笑意融融。

      沈离凌又道,“孟月,既然你已拒绝我两次,那这次,就不能拒绝了。”

      孟月腼腆一笑,连忙点头。

      “那你……可愿做我沈离凌的弟子?”

      孟月一怔,泪水再难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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