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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月下有美人 诛心以窃之 ...


  •   赵元所在的宅院,是他在赵府之外的个人别院。

      这样的别院,他在洛京城中有三个。

      沈离凌一行能如此快速地寻到他所在的别院,还要多亏了赵日。

      赵日白天从吴楚二人那听了孟月差点被宁理司抓走的消息,便一直有种莫名的不安。他最近频频听说赵元和宁理司的段瑞关系不菲,便一直觉得这背后是有什么联系。

      待晚上赵元突然派他去城东商铺取所谓的重要账簿时,他的不安愈加强烈,便找人替他去办,自己则蹲守在赵府之外。

      等到将近子时,果然看到赵元坐着马车出了门。他跟着赵元去了别院,发觉却并无异常后,便去了孟月的小院。本想如往常一般,只是看看他是否关好院门,却没想到正好撞到了掳人画面。

      待他看清一切,惊怒交加、肝胆俱裂,冲上去就要夺人,结果却被打得头破血流,还在好不容易拽住车板后,被一脚踹飞。

      赵日在尘土飞扬中挣扎起身,茫然四顾,在一片死寂昏暗中,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助。

      可一想到眼下能救孟月的只有自己,他忙胡乱擦掉额头血迹,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他最先想到的是冲去别院救人,可自己寡不敌众,赵元又怎会乖乖放人?想去找炎王做主,可入宫太慢,哪里还来得及?向赵许告状,又怕赵许护子心切反而害了孟月,找吴越帮忙,可吴氏又断不敢和赵氏作对……

      正自心神崩溃之际,倏地想起吴越说过的相府之人。

      对……去相府!找沈大人!

      他举步狂奔,没跑两步便是一阵头重脚轻几欲晕倒,这才想起自己附近有马,方慌乱寻马,又利用炎王早先特授的便行令牌扫清巡查,一路疾驰奔至相府。

      本以为自己深夜冒闯,沈大人定是难见,却没想到他只是在府邸门口刚起了点骚动,沈国相便披衣而出。只听了几句,便当即决定亲自前去救人。

      赵日看着毫不犹疑、毅然出动的沈大人,看着他那疲倦柔弱、却又让人异常安心的背影,心头一热,几乎哭出声来。

      他不知道的是,沈离凌近日夜夜难眠,正是最虚弱时。

      方才他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忽听外面隐隐嘈杂,便不敢再睡。封禅之际,他最怕的就是城中起乱,所以一点风吹草动,也要唤人问讯。得知是才子赵日突然闯府,立觉事态有异,忙出屋而见。

      见到聚贤大会上曾意气风发、高谈雄辩的骄傲少年,如今却是焦急惶恐、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沈离凌一阵心惊,又听他说是赵元掳走了孟月,更是震怒难抑。

      他对赵元的恶癖早有所察,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可一贯的冷静又在提醒他,封禅前期赵氏和才子居然发生这等纠纷,背后也许还有阴谋,若处理不当……恐成大患。

      但救人要紧,无暇多思。为了避免引起城中骚动,他只带了几个心腹,便跟着赵日策马出府。

      到了别院,沈离凌也不废话,派人打晕门卫,亲率赵日等人直闯后院。

      一开始还有人阻拦,被他身后侍卫几掌打倒后,便也无人敢上,只能围拢在前,一边作势阻挡一边忐忑后退。

      庭院深深,别有洞天,长廊交错,通径婉转。

      沈离凌沉稳快步,穿过长廊,一袭黑色薄氅在风中飒飒鼓动,露出雪白外袍修长身型,腰间长剑寒冽森然。

      他冷若冰霜、步步强势,直逼得黑衣护院们畏惧怯缩、节节后退。

      俯瞰而望,似一轮冷月升高,正自驱退黑暗。

      长廊尽头,一处茂林空地,终于现出了赵元身影。

      “赵元你个混账!” 赵日嘶吼一声,冲了上去,照着赵元面门就是一拳。

      赵元不及躲闪,狠狠挨了一拳,踉跄一步,吐出口血水,怒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谁敢?” 沈离凌低喝一声,站至赵元面前,冷眼一扫,“他为本相办事,动他者死。”

      话语轻落,护院们瞬间无人敢动。

      赵元盯住沈离凌,舔舔唇,笑了。

      一时间,两人无声对峙,身后护卫各自围拢,一片剑拔弩张。

      赵日顾不上其他,急急冲向赵日身后的树荫藏门之处,叶方与何叶辰紧跟其后。

      不多时,便听赵日一声哭嚎,“孟月?!啊孟月!!呜呜是我来晚了……你不要死啊……!”

      沈离凌心中一震,气血上涌。

      “……别哭了!人还活着,快去送医!” 是叶方的声音。

      紧接着,就见叶方护着何叶辰、何叶辰横抱着被赵日外衣裹住的昏迷少年匆匆而出,身后紧跟着一脸血泪、茫然若痴的赵日。

      三人风一般地向院外走去,无人阻拦,也无人敢拦。

      来不及细审,沈离凌也能从孟月血汗模糊的乱发中看出他遭受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心中怒火蒸腾,看向赵元的眼神已是遏不住杀意。

      赵元不由打了个寒颤,慌乱后退,想到人还没死,又找回底气。

      他弹弹官服上的灰尘,一派寻常口吻,“沈大人不要误会,我是听说此人和黑曜细作有关,担忧王上大典安危,才心急抓来问话的。谁知他满口胡话,说是受大人之托借卖画收取客商密信,我自是不信,就用了点私刑,没想到这一动刑大人就出现了。啧啧这么巧,我差点真要以为大人和他……是一伙的了。”

      听他这般颠倒黑白,沈离凌怒火更甚,但他为相多年,还不至于乱了章法,只深吸口气,沉声道,“若真像赵大人所说,为何不上报刑司?你乃一介户部司员,一无抓人职权,二无刑讯资格,却半夜掳人至私宅、擅用刑法,不是知法犯法?!”

      赵元被噎地无话可说,眼珠飞转半晌,才笑道,“大人何必说地这么难听,我这不也是抓细作心切嘛?这事呢,说大也不大,就算拿到陛下那去说,也顶多算我鲁莽执法、滥用私刑,给我个停职惩俸啥的也就罢了。至于大人这……”

      他忽地轻笑一声,眼神暧昧,“我知陛下十分……宠爱大人,而大人也十分宠爱这群才子。但是……沈大人贵为国相,也不能仰仗陛下喜爱,就为了一个通敌疑犯,想要对我一个朝堂命官做些什么吧?还是……大人真和这疑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方会如此心急?”

      见赵元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沈离凌也不再客气,“既是通敌一事,身为国相,便有断案护国之责,若是跟本相有关,更该上报朝堂、彻查到底。反观赵大人,有细作线索,却不上报,犯了延误敌情之罪。抓了疑犯,却不递交相关司衙,犯了有意包庇之罪。擅用私刑,惨酿命案,犯了杀人重罪。如此三罪并罚,本相就算在这将你就地正法,也是应当。正如你说的,拿到陛下那去说也顶多算我鲁莽执法、滥用私刑,给我个停职惩俸啥的也就罢了!”

      “你、你……!”赵元气地连连后退,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是没见识过朝堂上锋芒毕露的沈离凌,却没想到朝堂之外,在他的地盘上,沈离凌居然也是这等从容不迫、冷面无私。

      他喘了口粗气,一脸蛮横,“我是赵氏嫡长子,你敢动我就是在和整个赵氏为敌!”

      沈离凌神色冰冷,睨着他道,“你也知道你是赵氏之人?不知赵许大人知道自己儿子为满一己私欲捏造罪名、囚禁才子、残害忠良,会想要如何包庇?还是……绑架才子私下囚禁,正是乃父之意?或是污蔑才子与本相通敌,也是受乃父之托?”

      赵元一愣,不由后退一步。

      不是都说君子斗不过小人嘛?怎么沈离凌也学会泼脏水了?还泼地比他还狠?

      护院们看着自家一贯嚣张跋扈的魁梧主子,竟被个病美人似的文弱国相逼得步步后退,也都吓得屏息后退、不敢妄动。

      赵元心神慌乱,突然瞥见沈离凌身后只有两个孤零零的侍卫,不由气焰又盛。

      他已断定沈离凌不敢把事情闹大,干脆耍起无赖,“哎呀,沈大人怎么如此动怒?不惜越权违制也要办我,还无故牵扯家父?谁不知道家父当年不惜和朝堂为敌也要暗中救济炎王,最是爱惜少年人了,又怎会对才子不利?到是沈大人……这般袒护疑犯,若传出去,怕是对大人名声不利啊。”

      沈离凌微微蹙眉,凝眸看他。

      赵元愈加狂妄,“大人若不想引火上身,又何必紧咬我不放呢?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冤枉孟月,那又怎样?我说他通敌,只要随便花点银子,就可以搞出一堆证人和告密者。他们会乖乖按我说的,证明确实有黑曜客商在他那买画,更有不少人可以证明大人府邸之人近日帮过孟月,还拿了他一幅画。毕竟大人说辞也不过一家之言,怎就能证明我对孟月是另有所图?还是……这朝堂之上,只要大人说什么,陛下就会信什么?百官就会听什么?”

      听着这番强词夺理却又思辨敏捷,沈离凌眸光闪动,叹了叹,“看来……是我一直小瞧赵公子了。”

      赵元咧嘴欲笑。

      “……小瞧了你的下流无耻、卑劣阴险!”

      赵元笑容一僵,瞬间怒目。

      沈离凌一脸沉着,不怒自威,“我只当你是身居高位但小人环绕,愚顿缺教,贪图淫乐,故而盲目放纵、难成大器。没想到,你是知书明理却本性阴毒,一心作恶、不知反省,故而无德无能、不念家国!”

      “你、你……!” 赵元长这么大从未被如此教训,顿时暴跳如雷,“你凭什么说我?!”

      沈离凌寒眸一凛,“就凭你出身富贵,却一事无成!凭你天生将材,却手难提刀!凭你享有荣华、占尽好处,却上不报君报国,下不养家护家,整日玩乐、为非作歹,为世人所不齿!以赵公子这般龌蹉行径,若没赵氏庇护,可能活至今朝?以赵公子如今才德资质,就是连个街头小儿……亦弗如也!”

      赵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吼道,“你胡说!我赵元不过是不愿表现罢了,我若施展全才,我、我……我比你还厉害!”

      “厉害?” 沈离凌微挑细眉,唇角微翘。

      不知是不是受了赫炎这几日的影响,他一开口也多了几分平素少有的揶揄口吻,“如今赫鸾外忧内患、细作作乱,赵大人不想着如何护国安家,助赵氏度过乱局,却道听途说、肆意妄为、甘作棋子,这般在身危之时还想着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在家危之际还要削尖脑袋为敌人做刀俎的决心勇气,还真是……厉害啊!”

      “你、我……我没有!”

      “没有?那你是如何知道我相府之人帮过孟月的?若不是有意污蔑在先故意设局,难不成还是赵大公子新添了蹲街偷窥的癖好?”

      “那是段瑞告……!” 赵元怒吼出声,又蓦地顿住。

      沈离凌心下了然,轻轻叹惜,“果然啊,赵公子这是给他人做刀自毁前途呢。赵公子难道不知宁理司和细作有关正被严查?如今你惹下如此祸端,以为本相会轻易放过你?赵公子就没想过,本相与赵氏起了冲突,谁会是最获利之人?”

      赵元呆呆立住,暗暗咬牙。

      他从来都不傻,只是懒得去争、懒得去想,但他……绝不允许有人把他当棋子用!

      可他此刻无暇深思。

      他习惯了为所欲为,突遭这等斥责,又怎能忍气吞声?

      “那又怎样!难道这一切就怪我了?!”

      赵元一甩衣摆,扬眉笑道,“沈大人,你不是不知道以你我之地位,会有多少人想要占些便宜谋些好处,一堆人天天在我眼前不是捧着我就是算计我,不是谄媚讨好就是变着法子让我花钱,我天天应付不暇,哪还有心思去思家思国的?这种无人可信、无人可靠的高门贵子之苦,我说过什么了吗?”

      “……”

      “大人说我是受赵氏庇护,那又怎样?难道换了别人,他们就会比我好了?你看看我这些护院个个恶事做尽,不也是受我庇护活得潇洒?他们在我这当牛做马,回去就能让别人给他们当牛做马。那些骂我恃强凌弱的,转身对比自己弱小的不也同样是恃强凌弱?说白了,那些被我欺辱的人,做了我的位置,也照样会欺辱我,那我又何必给他们好脸色?人皆媚上虐下,我只是看透了一切顺应这一切罢了!”

      沈离凌彻底哑然。

      他见过歪理邪说的,却还没见过能说得这般坦然透彻、理直气壮的。

      不过他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何段瑞会选赵元作为乱局之子。

      赵元看着沈离凌轻敛眉眼、似若聆听的沉静神色,心头一酥,竟是不吐不快,“沈大人,我不是不知道赵氏没落谁最受益,可若与饿虎同占山头,好吃懒做才能毫无威胁,强身健爪不过是众矢之的!我也不是没有上过战场,我赵氏更不缺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可那又如何?诸国征战,不过是恃强凌弱、盲目杀戮!今日,两国可以为了争夺一城而相互绞杀,明日,就为了瓜分他国而亲密无间,所以当初战死的将士算什么?不就是君王野心、诸国抢食的祭品?旧时,贵族战斗尚有功勋荣耀,如今,却要与寒士平民瓜分,那我又何必为了他人野心而死无葬身之地,为了只拿我当恶人的百姓浴血拼杀?我是嫌自己命太好太长了吗?”

      沈离凌凝神听完,静静看他,未作评判,只一声叹息,“赵元啊……以你之聪慧,无处施展,困谋私欲,算计至此,何其哀也?”

      赵元一震,心底泛起一股强大而陌生的热潮。

      他紧紧攥拳,才将那种几乎将他淹没的奇异热度胡乱压下,习惯性露出骄横邪笑,“哎呀你我这是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大人与我都是高位之人,何必为了一个寒门士子互相作对?再说他不是没死吗?等他醒了,多赔些银子就是了。要知道,这赫鸾上下有的是人愿意上我赵元之榻!就算有开始不从的,事后只要我多花些银子,多说点花言巧语,甚至帮其养家还债,对我动心之人大有人在!大人又何必怜惜他们?不如今夜之事,就这么翻篇……”

      “做梦!” 沈离凌终是愠怒出声,眼底迸出威严寒意。

      赵元被他声势一摄,咬了咬牙,没说话。

      “你以为这世上什么都能用银子买到?你欺辱的人,就算出身低微,也皆纯良自强,论品性风骨,不知比你高贵多少,你拿什么来收买?!那些受你迷惑之人,也不过是困于黑暗,被你虚假的温暖所蒙骗,你有何可炫耀?!就像你说的,若换个人在你的位置上,也会作出同样的事,那因此所收买到的人心,又与你赵元何干?你却因此自傲,那和沐冠之猴又有何差别?”

      “你、你……!” 赵元恼羞成怒,却是无话可辩。

      “赵元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无路可走,还是主动逃避?人世复杂,有黑有白,人情世故,有真有假,可你却只着眼回报利益,只亲近谄媚虚伪,其他的……你不敢争,也不敢要,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弱小,知道自己的无能,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享用出身之利,却不担出身之责,看透棋局之危,却不思变强抗争,自断其臂,坐等被屠。若你只是如此,那是你赵元自己的选择,我也无话可说,但你却……偏要靠欺辱弱小,来假装强大,掩盖无能……”

      话未说尽,沈离凌已是微微气喘,头晕目眩。

      他本就一直没休息好,方才纵马疾驰、一顿折腾,早已是头重脚轻、浑身乏力。眼下强打精神与其言辨,不过是为了让赵元认清利害、有所悔过,可听对方这般胡搅蛮缠、毫无悔意,便也决定不再浪费口舌。

      赵日却被他说地浑身发颤,目光阴毒,“沈大人,我就喜欢你这伶牙俐齿的。但你说我无能?却不知我这样能活得有多痛快!倒是你……不过因为庶子身份,才会那般努力,就跟赵日一样,不拼命表现怎能得到家族看重、父辈认可?说来也是可怜,天天思国思民的,累得一身病弱,到头来能得到什么?是为换来百姓口中一点浮夸虚名吗?可稍有差池,你看他们又要如何唾弃于你!还是为了什么心中志向、天下苍生?乱世当道,就是把你累死了,又能改变什么?天下苍生又会记住你什么?我不像你,是因为看的透,不想白忙乎。不过说句实话,我还是很敬佩沈大人的,只是好奇一点……沈大人这般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了慕君私欲,还是家族虚名,或是为了……弥补自己少时害死嫡兄的罪过?!”

      一语三箭,箭箭穿心。

      沈离凌胸中闷痛,勉力强撑。

      “哼,沈大人肯定又要说我是道听途说了。那不知……沈大人能让君王夜不离榻、日不早朝的艳名,可也是空穴来风?”

      沈离凌浑身一震,目光如剑,射向赵元。

      赵元闪了闪眼,仍是嘴硬,“怎么?我说错了嘛?就许大人媚惑陛下,不许我赵元染指个小小才子?沈大人自己不过一介君王宠娈,怎还有脸来教训我?”

      “闭嘴……咳咳!” 沈离凌张嘴欲斥,却忽地气血上涌,胸口热痒,剧烈咳嗽起来。

      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被赵元这般影响。

      可是这些日子的郁结挣扎,早已让他身心俱疲、神思涣散。而赵元说的每句话,都刚好踩中他脆弱的神经、刺激他反复鞭挞过的伤口。

      赵元勾起唇角,满意地欣赏着沈离凌脸上败露出的痛苦神色,心底掠过一丝施虐般的快感。

      段瑞曾和他说过,文人傲骨难折,酷刑不如诛心。

      沈离凌温良纯善,克己复礼,相信人性本善,即使面对恶人,也愿给对方申诉之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只要开口,他定会用心倾听,哪怕……那会是射向他心口的暗箭。

      此刻看来,确实如此。

      赵元笑意加深,目光贪婪。

      还有什么,比看见平时高洁矜贵、清冷出尘的美人在自己面前脆弱无助时,更能让人血脉偾张、欲罢不能?

      若这就是炎王夜夜可享的绝世佳品,那他赵元……也可生出几分弑君谋位的野心!

      所谓美人祸国,不正是如此?

      赵元无辜喟叹,愈发想要逼出对方更多凌乱神色。

      他盯住沈离凌,口吻爱怜,“哎,谁能想到这天下第一的凤羽才子,也不过沦为一介玩物呢?这赫鸾人人敬重的高洁国相,也不过是为满一己私欲,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可沈大人最厉害的不是骗了外人,而是骗了自己!明明做着娈宠之事,却还故作清高之态,明明违逆人伦礼制,却还假装正道护国,岂不可悲可笑?!”

      言语锋利,句句鞭挞在心口血肉之上。

      庭院萧瑟,夜色深重,昏暗月影下,沈离凌咳地难耐弯腰,似再难堪重负。

      赵元尝到甜头,兀自趁胜追击,“沈大人啊,你不过就是出身好,不知人间险恶,才会这般天真仁义。若你出身贫苦,就凭你这长相……啧啧,还不是谁见了都想染指一番?到时若是遇到了我,你一弱小平民,又能如何自保?”

      说着眯眼想象,□□出声,“还不是……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

      沈离凌一阵恶寒反胃,斥责的话却被撕裂般的疼痛堵在了喉间。

      他少时懵懂,成年淡漠,对许多恶意盘踞的视线便只是冷眼相对、漠然置之。

      可此刻,那些旧日的窥视、持续的侵扰、莫名的纠缠……似乎都透过赵元的目光,重新围剿住他,撕扯着他的衣物、践踏着他的自傲、抓绊着他的双脚……

      蓦地,段瑞那阴冷的嗓音在心底蔓延,“大人你是天上月,高高在上,无人亵渎,但……山野之花,肆意受人折辱践踏,就连枉死亦是落花入泥、悄无声息……”

      所以……若是山野之花,就只能被人肆意践踏?若是出身弱小……就只能任人凌虐欺辱?

      凭什么?!

      月光如水,镀在他悲愤哀凉的眸光上,似乎一碰即碎。

      赵元看地心痒难耐,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 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也想要眼前之人!

      歹念一起,便再难压制。

      赵元环视四周,心中盘算,嘴上愈加张狂,“沈大人,若我执意说今夜此事和习作有关,那些与你为敌之人会轻易罢休吗?就算你能全身而退,孟月能吗?若你非要说我今夜对他不轨,那他的才子颜面、赫鸾的朝堂颜面,都不要了吗?说白了,你就算能因这点事把我送进刑狱,又能关我多久?我来后,照样呼风唤雨!我的沈大人啊,就算你这次救得了一个孟月,又救得了下一个吗?又救得了这天下万千像他一样的人吗?”

      沈离凌心中一痛,很快咳出了眼泪,口里也多了一丝腥甜之味。

      是啊,就算这次给赵元定罪了又怎样?赵氏定会拼命保他,一番脱罪减刑,赵元仍可安然无恙、继续作恶!

      难道……这就是他沈离凌一直以来追求的治国之道、护民之道?!这就是他不惜和赫炎疏远也要坚守的原则礼制、天道之法?!

      神志混乱间,赵元尖锐的嗓音依旧清晰入耳,“沈大人,你可知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盼着你失宠,盼着你受黜?一旦陛下厌倦你了,会有多少人想要欺你辱你?若没了陛下宠幸,没了国相尊位,你可知自己是谁?又要如何自保?”

      “等你沦为千人骑万人踏,你可还会这般天真大义?到那时,你再看如今付出,不觉得可笑吗?你所自恃的品格风骨,也不过是养在富贵温室内供人欣赏摆弄的娇花,一旦失了这层庇护,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无能之辈!”

      “所以啊,与其死守着那些大道规矩不放,不如放下身段,多给自己留些后路,你若与我……交好,我赵元发誓,无论何时都会庇护于你……”

      ……闭嘴……闭嘴…… 闭嘴!

      沈离凌头痛欲裂,呼吸艰难,牙齿咬地咯咯作响。

      几日来压抑的痛苦迷茫,裹挟着胸中怒气,巨龙一般在他胸口张牙舞抓、横冲直撞。

      他手指微颤,几乎就要摸上腰间配剑。

      转瞬,又有无数念头不断涌出,封禅……谋划……谨慎……保护……防备……阴谋……所有念头又渐渐汇成一句 -

      大局为重!

      短短四字,坚如镣铐,锁链一般缠上巨龙,拖拽着它点点向下……

      ……不……不要……!

      他到底还要为这所谓的大局……忍受多少……!

      沈离凌捂住胸口,困兽一般,弯下了身子。

      天上,乌云蔽月,夜色浓漫,将他渐渐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

      “今夜……正是赏月时。”

      宁理司后院,段瑞负手而立,举目望天,一身血红长袍,喜气森然。

      暗七站于旁侧,看看乌云密布的夜空,微微皱眉。

      狂风渐起,风声飒飒。

      段瑞深长呼吸,闭目伸手,似在感受指缝间鼓噪的风势,又似在品味头脑中美好的幻想。

      随着他一声大笑,一股豪迈之气直冲云霄。

      “我有斩镣刀,助君上青云!”

      *

      烈风阵阵,云散月明。

      狂风大作与风平浪静,似乎皆在一瞬。

      随着喘息平缓,沈离凌垂下手臂,撑直身子,缓缓抬眸。

      赵元蓦地一阵紧张,只觉月光下,那双泪染的双眸亮如琥珀,对着他上下打量时,仿佛依旧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可下一瞬,那白澈眼眶里的殷红血色,带出一抹我见犹怜的凄楚美感,再度让他热血沸腾、恶意丛生。

      沈离凌望着他,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若本相失势,能庇护沈某的……就只有赵公子了?”

      赵元大喜,殷切点头,目光愈加肆无忌惮。

      折了锋芒的美人面色冷白,病弱难胜,没了官服遮蔽,一身单薄轻衣、白衣若雪,配上马尾垂肩、墨发如绸,又有玉带缠腰,黑氅做衬,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柔弱无依。

      只是瞥见那刺目长剑,赵元微微眯眼,按捺燥意。

      沈离凌眼波轻动,倏尔勾指捋下发带。

      墨发散落,如纱轻扬,撩得人眼花缭乱。

      赵元呼吸一滞,又见沈离凌抬手解开薄氅,垂首卸下佩剑,一一递给身后护卫。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看得他喉咙发紧,口干舌燥。

      沈离凌眼角微挑,唇角抿出一丝浅笑,“你……过来。”

      嗓音微嘶,却如细雨浸润、清泉入涧,轻而易举挠在了人心最痒之处。

      赵元心头狂跳,不由痴然迈步。

      未到近前,却被长指一点,抵住了胸膛。

      他身子剧烈一颤,定在原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修长温润的手指,不由咽了咽口水。

      沈离凌眉眼微低,目光顺着指尖,从赵元的胸膛点点下滑,轻轻叹息,“这样的好身骨……有的人……求而不得……”

      赵元粗喘难耐,视线和热血紧紧攥住那细白指尖一路燃烧,缓缓向下。

      “有的人得了……却不如……”

      沈离凌眸中冷意骤深,倏地垂手从袖口滑出一柄匕首,“…… 废掉!”

      随着话音一落,寒光一闪,赵元惨叫出声,捂住下腹倒地翻滚,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咣当!”

      一把染血的匕首被掷于地面,众人顿时吓得面如死灰,僵硬在地,唯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跑到赵元身边,慌乱想要看他伤势。

      沈离凌冷冷扫过,一字一句道,“赵元深夜私囚才子,本相闻讯前来问责,赵元拒不认罪,心生歹念,意欲不轨。本相正当防护,失手伤人。其护院穷凶极恶,群起攻之,本相护卫救主心切……”

      他顿住转身,缓缓闭目,“……无奈诛之,除管家外,无一活口!”

      话音一落,便见一个护卫迈前一步,冷峻刚毅的脸上毫无表情,只举起手中长剑,缓缓拔出。

      剑芒森寒,映在那双早已怒涛暗涌的黑眸上,宛若一只饥饿已久的噬血凶兽。

      众人大骇,惊觉不妙,正欲逃窜,却觉眼前人影闪动,便一个个喉间一凉,痛苦倒地。

      这边护卫斩恶,另一边,剩下的护卫正为沈离凌重新披上薄氅,挎剑而立,护在他身后。

      一片血气弥漫中,沈离凌呼吸困难、浑身冰冷,良久,方沉重一叹。

      他终归还是……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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