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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情怀已成殇 ...


  •   在那为整理思路而随手涂画的草纸中,赫然一个“炎”字跃然纸上。

      沈离凌瞬时清醒大半,脸上依然淡然无波,只是起恭敬色道,“这是微臣想着为陛下登基献字方做得练习,未免唐突,望陛下恕罪。”

      说着,从容伸手,就要将那纸张揉搓了去。

      “慢!” 赫炎神色不屑,却抢先将那纸张夺去,摊在眼前,皱眉审视。

      沈离凌不知他是不是要借题发挥,只得敛眉垂首,恭顺不语。

      半响,赫炎才淡淡开口,“都说沈国相字乃一绝,无人可媲,如今看来倚侧秀逸、笔力劲挺,确算上品,正可让本王的那些武将拿去瞻仰瞻仰。”

      说罢,便堂而皇之将那纸细致叠好收入袖中。

      沈离凌眸光微动,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赫炎此来并不是要借题发挥,那他就尚有希望。

      只是……眼下空气沉寂,头顶视线威压,不免仍让人难安。

      思及自己毕竟是罪臣之身,他垂睫微颤,打破岑静,“陛下,微臣有一物欲献。”

      “献物?如今连你……的命都是本王的,你还有什么能献的?” 赫炎口气寻常,却隐隐透着股羞辱的冷意。

      沈离凌充耳不闻,从袖中取出早已叠好的纸张,恭敬递上,“这是微臣荐举的新官名单,眼下关头,空缺官职需有德能配位、又不会引发祸端的年轻志士……”

      “呵,国相大人这是心急要在朝内安插人手,还是变相想出卖党羽博本王欢心?” 赫炎嗤笑着接过了名单。

      沈离凌神色自若,“在陛下面前,微臣岂敢玩弄什么手段。微臣只是怕赵冯两位达人因和臣政见不同关系交恶,会借此机会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故此写明他们与臣的过往关系,以及各自的品行政绩,供陛下参考。这些人并非臣之党羽,不过是些埋头苦干之辈,一心为国之士,若能效忠明君,他们必会殚精竭虑……”

      “哈,好一个效忠明君、殚精竭虑!你和陆飞多年未见,怎么连举荐的话也是无聊到如出一辙?!”

      沈离凌蓦地一怔,察觉到他话中怒意,缓缓忖度道,“微臣与陆飞早年为友,难免言思相近,他为人刚正阔达,知人善荐,想必也是深知如今朝内正需人才,故而为陛下择才不拘立场出身,只求为国志士。而臣这般说,却是自知前途难为,只想最后做些对赫鸾有益的事……”

      “对赫鸾有益?呵……” 赫炎嗓音陡然阴狠,咬着字句道,“是说只要对赫鸾有益,那么谁是君王就根本不重要,对吗?”

      “臣……不是此意……” 沈离凌面色现出些苍白,声音也微微颤抖。

      “不是?!”

      赫炎不知从哪来的怒气,一把揪住沈离凌的衣襟,步步紧逼,“不是又怎会这么快就对曾经刀剑相向之人卑躬屈膝了?!今日这王位之上若不是我,你是不是也这般即刻归、一心效忠?!呵,我还真不知是该夸你沈离凌能伸能曲,还是天生无骨?!”

      句句恶言,锥心刺骨。

      沈离凌脸上再无血色,步步后退,直至被抵上殿墙,仍是无力说出一字。

      赫炎怒气更盛,“怎么?委屈了?委屈为何一字不辩?!你不随你的好主子一起去,留在这难道还能是为了、为了……”

      沈离凌怔怔望着赫炎,眼神哀恸,却似有波光闪动。

      赫炎脸色变了又变,却始终说不出后半句来,咬牙半晌,才恶狠狠吼道,“我看你就是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沈离凌眼底一颤,缓缓垂眼,自嘲一笑。再抬眼时,已是眸色无波,疏冷异常,“陛下所言极是,微臣确是为了高官厚禄不惜苟活。不过这样的微臣,眼下不正可为陛下所用吗?”

      赫炎神色难看,盯了他许久,道,“我……本王不是…… ”

      不是什么还没说完,他便噎住似的涨红了脸。僵硬片刻,赫炎面色阴沉,甩袖跨步,踱至榻椅重重坐下,皱眉偏头不再言语。

      沈离凌摸不透这位年轻君王的脾性,便也神色从容,捡起被赫炎仍在地下的纸张,规规矩矩地放在榻椅旁的矮几上。

      赫炎剑眉一挑,胡乱抓起便塞入了袖中。

      沈离凌不由松了口气,恭肃于侧,缓缓道,“陛下初登,根基未稳,又受恩于赵冯两大世家,即位后怕是也要多受牵制。可臣看得出,陛下是有雄才大略之主,必然不甘受制于人,所以陛下眼下最需要的就是能牵制两大世家的人。”

      他审着赫炎神色,温言又道,“国相之位,百官之首,人人想得,陛下自然该找信得过,或是好掌控的。陛下若给赵冯,便是留下隐患,若给陆飞,必惹赵冯不悦,又生枝节。唯独以□□之名留给微臣,陆飞不会有意见,赵冯也无话可说,何氏公族乐见朝堂分化,自也不会有何动作。如此陛下正可安稳登基,何乐而不为?”

      赫炎沉吟不语,似有所动。蓦地,又抬起眼,凉凉问道,“那你……究竟是本王可信之人,还是……好控之人?”

      他眼神幽邃犀利,像是将人扒光了审看。

      沈离凌莫名心惊,恭顺轻语,“臣……二者皆是。微臣自小便有名臣之愿,更有家父名相遗志,故而哪怕忍辱偷生,也想守住相位。这样的臣子……以陛下之英勇睿智,有何信不过,又有何不好控?”

      空气渐渐沉寂,殿外夜风吹拂,撩动室内帷幔。

      赫炎死死盯他,气息却随着那帷幔波动,渐转急促。默然一时,他突然抓过矮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似在强压怒火。

      沈离凌抬眼瞥见,薄唇微颤,却是欲言又止。

      赫炎眼神敏锐,立刻质问,“怎么,还有什么教诲没对本王说完?”

      “臣不敢。” 沈离凌神色柔和,恭谨道,“微臣只是想为陛下斟茶,不知陛下允否……?”

      “哼,有何不可?难道本王还会怕你毒害不成?” 赫炎语气不屑,目光却是灼灼盯紧了他。

      沈离凌当他是真不放心,倒也并不在意。他从殿中桌案取来一个新的茶盏放在矮几之上,又用竹勺撒入殿内配备的新茶,再端来随时置换好热水的茶壶,右手执柄,左手按盖,细白手指慢慢用力,对着茶盏倾斜注水。

      热雾缭绕中,他一袭青白素衣,愈显气质沉静。一双如画眉眼清冷淡雅,纯然凝在那晶莹水柱之上,眸光如一汪透亮静美的湖水,让人望之便能平地起波澜。

      水声潺潺,茶香四溢,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随着这美人奉茶的诗情画意,变得旖旎柔和了起来。

      赫炎看地发怔,本还不觉得渴,此时却也口干舌燥起来。他喝茶向来没什么讲究,更不屑于附庸风雅,看沈离凌如此温文尔雅的动作,他却能心平气和,耐心地就连自己也觉惊讶。只是看着那可望而不可饮的热茶,不免又略觉焦躁。

      沈离凌似看出他心思,茶盏也不斟满,而是取来一壶清泉水,直接为他中和温度。

      随着凉水缓缓落入茶盏,赫炎心底似有清泉流过。正欲伸手,方反应过来刚才喝得那杯似是对方所剩,顿时脸色一僵,半晌却并没发作,只是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端起新茶一饮而尽。

      看着对方虽似不悦,却未显厌恶,沈离凌在心底轻轻松了口气。

      也许今夜过后,他便可以回府了。回去的话,得先安排……再准备…… 还得……

      正头晕脑胀地默默盘算,却听赫炎一声冷斥,惊地他脸上血色又退下几分。

      “怎么?本王不过冷你一下,你就甩起脸色来了?”

      沈离凌忙定了下神,轻声道,“陛下息怒,是微臣太过惶恐,有所失神。”

      “哼嗯,我还以为沈国相是体质太差,想要晕倒了事呢。”赫炎说地冷漠,眼神却是来来回回巡他半天,似乎真怕他说晕就晕。

      “谢陛下关心。” 沈离凌淡淡回道,心里不禁苦笑。他虽身底偏弱,不及武人强壮,却也是能骑马射箭、随军出征的,断不至于被眼前这点局面给吓倒。只是确实大病初愈,经不起劳神,此时便多少有些气弱疲倦。

      想来此时的他,并没资格和赫炎念什么过去、谈什么愧疚,赫炎也不可能真的关心他是否会就此晕倒,但两人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便是有了回转余地。眼下最需要的,也许是一个能让赫炎不失威严而恩赦他的台阶。

      沈离凌暗自揣度,见赫炎已是放下茶盏,恢复了阴沉难测的威压,忙轻垂了视线,就听赫炎冷冷道,“那日城破,你是在借本王之手,杀你想杀之人吧?”

      沈离凌长睫微颤,道,“陛下英明,臣之拙计纯属造次。”

      “造次?哼,谈不上,只能说让本王颇感意外。看来当年守规守矩、绝不僭越的君子少傅,如今也不过是个阴险耍诈、排除异己的权臣罢了,倒是比我想象中要有趣……”

      这一次,赫炎语气并无嘲讽,似乎还带了些玩味,却让沈离凌心中一刺,胸口闷痛。

      他虽一如既往地以君子之行约束自己,但确实,已不配当年君子名声。

      曾经的他,少年志满,意气风发,只觉面前是一条可展宏图、成就男儿野心的光明大道。热血驱使下,他拼尽全力辅佐雅王,一向想要富国强兵壮大赫鸾,永保赫鸾子民不再受战争之苦。

      只可惜,志向和热血,终是不敌复杂多变的朝堂官场。

      安民之策损害了世家利益,变革之法撼动了旧臣根基,立国有功的忙于谋求私利,仍怀鬼胎的终是心难诚服。雅王仁厚宽和,温吞而为,难以震慑,他自己也君子心性、束手束脚、优柔寡断。再之后和黑曜的琴谷一战,到赫炎的兵变压城,让他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无用。

      所以,他才会在心中同意雅王那时的叹息吧,如今的赫鸾,需要的正是如他这般更有魄力和手腕的王……

      “在想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离凌这才意识到赫炎不知何时已逼至眼前。

      他下意识后退,那种压迫感却丝毫未减。

      “在想你的雅王吗?”

      赫炎挑起他下巴,眼神带怒,却又似比怒意更复杂。

      沈离凌突然有些害怕。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他的全部面目吗?”

      赫炎俯首低语,气息灼烫,“你啊,不过是被他仁和宽厚的表面骗了而已!”

      什么?

      沈离凌呆呆回视,满目困惑。

      “你觉得我当年为何会在尚能一争时弃位而逃?!”

      骤然沙哑的颤音,听得人心里莫名一痛。

      赫炎脸上的神情似痛恨似狂热,似委屈似倔强,恍惚中仿佛是那个当年的少年,在咬牙质问自己。

      沈离凌心中惊涛渐起,轻声嗫嚅道,“恕臣愚笨不知……”

      “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赫炎凝着他眼,低声叹息,眸光在烛火下闪烁不定,宛若碎了一地的月光。

      沈离凌不知他是有感而发,还是另有算计,只觉那眼色危险,话锋诡异,藏着他不敢碰触的秘密。

      气氛凝固,他率先稳住心神,冷声提醒,“陛下。”

      赫炎一怔回神,扭头退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神色,仿若方才一切,不过错觉。

      “你似乎对本王能否掌控朝堂很是担忧啊,我看,不如还是先担忧下你自己吧!” 他冷冷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什么狠狠掷在地上。

      沈离凌瞬间看清那东西,脸色顿变,抑着手指颤意,弯腰拾起。

      截断的箭杆,生锈的箭头,箭头处微微触平,似乎是碰到过什么硬物。

      这应该就是他当年射向赫炎的那支箭。

      或许,是因为有硬物阻挡。

      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射偏了方向。

      或许……

      只是不管怎样,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凶器被赫炎保存完好,显然是他在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一定要报仇。

      沈离凌心底涌起一阵苦涩,终于知道赫炎为何迟迟不愿放他。

      此恨不消,何能释怀?

      他死死攥紧箭杆,暗暗咬了咬牙,猝然开口,“臣愿黥刑谢罪!”

      说罢,以箭刺面。

      “你?!” 赫炎瞬间震怒,伸手攥住他手腕。

      沈离凌猛然吃痛,松开了手,但那箭头虽钝尤尖,还是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赫炎盯着那血痕,眼神阴鸷,“谁允你如此谢罪的!”

      那视线让伤口愈加灼热刺痛,沈离凌不由垂下了视线,深长叹息。

      这样……也不行吗……

      他闭了闭眼,勉强稳住气息,“臣知陛下想报当年一箭之仇,臣愿承担陛下严惩,以解陛下之恨…… ”

      “我恨……我是恨……我恨的是你当年为何没……!”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瞬间诡异沉寂。

      沈离凌惊愕抬眼,却见赫炎双目通红,狠狠瞪他,似怒不可遏,又似……委屈至极。

      沈离凌一呆,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觉不合情理。

      赫炎难道是在怪自己当年没有选择做他的少傅?可……赫炎真的会对那种事执着至此吗?

      沈离凌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艰难错开视线,“微臣不知陛下还因何而恨微臣。若陛下不愿说,臣也不强求。微臣只想让陛下知道,臣宁愿以肉身受罚还陛下以痛快,也不愿受囚至此毫无用处。”

      沉寂,还是沉寂,只有无声的视线,火辣辣地灼烧着他。

      就在沈离凌几乎要绷不住神色时,赫炎的嗓音忽然幽幽响起,“谁说你毫无用处?”

      他困惑抬眼,看到的却是赫炎那无限放大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少年情怀已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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